老田头与他的土窑洞 周更生 老田头急匆匆地从医院赶回来,要再看他的土窑洞一眼。 出租车在坡下的枣树林中停下来。女儿搀着他,踏着两尺多宽,用不规则的块石铺砌起来的坡道,曲曲弯弯地攀上了几十米高的东湾古村的崖台。这儿是老田头的住处。坐北朝南靠着高高的黄土崖,建有两间“接崖厦”。屋檐离地面大约两米多的样子,靠着土崖面用檩椽搭出一面房坡,铺着灰色的老式片瓦。房坡上枯干的野草在风中摇曳,又有新绿从瓦缝中冒出来。房前面置一门-窗。掀起破旧的用花布块缀成的门帘,打开锁头,进了门是约6平方米的“地”,相当现代住宅中的客厅。“地”上靠东山墙放着-只木箱子,-个老式柜子,斑驳的漆面上落着岁月的沧桑。屋子西面是土炕,炕上的席子己脱边,用编织袋补着。靠墙叠着一床被褥。靠窗台的炕角放着一台24寸的电视。屋子的后半部是嵌在土崖里的。屋子的内壁早年粉刷过,只是多年的烟气将屋子的内壁熏染成褐黄色。后墙是切齐的土崖面,壁上又挂着条布门帘,帘后的子窑洞是他家的库房。 这样的住宅,不要说现时,便是倒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够寒碜的。可老田头爱它,而且爱得非同寻常!他对这简陋的土窑洞的爱恋与依赖,如同蜗牛与壳和燕儿与窝。这孔窑洞是祖上分给他爷爷的,爷爷传给他父亲,父亲传给了他。据说,田家祖上从大明朝的时候,有一支从外地迁徒到榆社,买下了县城东面仪川河畔的这个土山坳,依崖掏窑筑房而居,繁衍后代,便有了这个东湾村。距今己有600多年的历史。聪明的田家人,依山就势将山坳僻为四、五个台阶,层层掏窑建屋,将这“圈椅”状的土山坳建成一个硕大的“蜂巢”,勤劳的“蜂儿”们在这儿栖息、劳作、繁衍。以后随着财富积累和人口的增多,在较宽敞的地方建了三合院四合院,还有厅房楼院。东西两面各铺砌了一条长长的石阶路,像楼梯一样把各个层次的院落联系起来,并与外界沟通。庄上建有完备的排水和安全防卫系统。整个庄子像一座峭立的城堡。历史像滔滔的仪川河一样曲折前行。东湾田氏家族也经历着分化与变迁。一个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分解成若干小家庭。像一只只小舢板在历史大潮中迭宕起伏。有的在变迁中迁徒漂泊,多数人则随遇而安地栖守在这块土地上,品尝着现实生活给他们的苦辣酸甜。老田头就是其中之一。 老田头名叫田磨孩,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按时下的说法是位40后。他是东湾村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普通的像崖头上的一株山榆拨子。他在老庄上出生、长大、并慢慢地变老。老庄与土窑洞给他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孩提时代,春天里他跑到窑垴上在渐渐返青的草坡上,寻找那嫩黄的蒲灯花和橙红的“壶壶喝酒酒”(野生地花)。把“酒酒花”采下来,将尾部含在嘴里吮吸,果真有股甜甜的酒味!过不了多久,蒲灯花就撑出了漂亮的绒球,轻轻一吹,好多的“伞儿”向空中飘去,好像他的心灵也随着飞上了蓝天。在野外玩得饿了,回到家奶奶会把早上吃剩的谷面“煮圪瘩”上抹点香油洒点盐,用筷子扎住给他吃。他吃得那么香甜。夏天,庄上的麦黄杏熟了,爷爷会摘下来给他们吃。吃了酸甜的杏果,又在树荫下玩“嘣杏核”的游戏。晚饭后,跟着大人们在垴顶的打粮场上,靠着麦垛,望着满天眨眼的星星,听奶奶讲牛郎织女和嫦娥奔月等好多好多的神话故事。深秋季节,他和伙伴们拿了细长的杆子到窑垴上打酸枣,园溜溜红亮亮的酸枣果从崖边的酸枣拨子上落下来,掉在房坡上,又滚落在院子里,像抖落了满天的星星。磨孩是个诚实善良,性情温顺而内向的孩子,生活在贫苦的家庭,从来没有什么奢望。快乐地享受着孩提时代这“纯天然,原生态的幸福”。 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给他娶了同乡南王村的鹿氏女为妻。父母借住别人家的破窑洞,把屋子腾出来,这座约12平米的“接崖厦”便成了他们的洞房。妻子也是贫穷的农家孩子,勤劳善良贤慧。夫妻俩都不是人群中的“能兵上将”,尤其磨孩作为男子汉却带点当地土话说的“孙”气。可结婚几十年两口子没红过脸拌过嘴。粮食短缺的年代,妻子把每顿仅有的几个玉米面“煮圪瘩”,让给他吃,自己只就着苦苦菜喝点稀粥。在生产队里,磨孩既是上地的劳力,又兼队里的饲养员。早午晚喂牲口。尤其晚上至少要喂三次。队里的畜圈建在崖下。大冬天,冒着严寒,有时夜间一点月光都没有。摸黑在狭窄弯曲陡峭的小路上摸下去爬上来,艰辛而危险。都大半夜了,别人家早入睡了,他还在添草拌料侍候队里的牲口。但不论他什么时候回家,那间窑洞的灯光一直为他亮着。妻子会一直等他回来。屋子里是不生炉子的,只靠一日三顿烧火做饭来取暖。被窝里妻子搂着他哆嗦的身体抱团取暖。背风向阳冬暖夏凉的土窑洞是大地的怀抱,亲情爱情的温暖是心灵的“棉祆”。善良本份的磨孩是不会招惹是非的,即便遇着什么运动也从没张狂过。但“烂好人”也保不准要受人挤兑踩踏,每逢他心有憋屈的时候,妻子总是用她特有的温馨去抚慰他受伤的心灵。从没有拿半句抱怨与讥讽的话语去伤他。记得,妻子生大女儿的时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无奈之中,他请了两位本家哥哥用绳络“鸡笼”(一种特大的条编筐,饲养院盛草用,不是专笼鸡的)把妻子抬到县医院。至今想起来让人酸楚!妻子先后为他生了三个女儿,“月子”中除了喝稀粥,没有吃过半点滋补的营养食品。磨孩心中常为自已不能扒挣得让妻女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改革开放了,村人中头脑灵活的、有胆有识的或者是有得力关系帮衬的,都跑出去搞买卖、承揽工程活计或是在承包的地里育苗、种大棚蔬菜;在庄里庄外搞养殖。五花八门,各显其能。先先后后都在经济上翻了身。像“蛹儿蝉蜕”,一家家一户户都飞出土山坳,在庄下平地里盖了砖瓦房,随后又住进了高大宽敞舒适的楼房。老庄上人去窑空,日见荒凉。最后只剩下磨孩一家孤离离地留在崖台上。风雨飘摇的“接崖厦”像一面幌子,让人依稀记起当年老庄的影子。磨孩的三个女儿相继长大成人,去奔她们新的生活。夫妇俩日见衰老,人们看到佝偻的身影还在弯曲的石径上攀爬。 仿佛历史忘记了这个角落,历史到底还是没有遗忘这个角落。三年前,村干部找到他,说你的窑洞老落了,根椐危房改造政策,政府帮助你在下面改建新房。村里果然给他划了三间宅基地,国家补助三万元钱,他享受了政府的优待,在孩子们的帮助下把新房盖起来了。可老两口顾怜二女儿婚后无居处,把新房让给二女儿家住。他说他在老窑洞里住惯了,新房子没他的老窑洞住得“入贴”!他想在这土窝窝里与老伴终老一生。但辛苦劳作数十年身心疲备的老伴还是先他而去了。送走妻子后磨孩丧魂失魄的,像风中瑟瑟的枯草。女儿们要他随他们生活,他说,你们的妈妈人虽走了,但魂儿还在,我跟你们走了,她会孤单的。孩子们拗不过他。将吃的穿的用的给他置来,他依旧吃住在他的土窑洞里。白天,风吹树叶的飒飒作响,他听得是老伴在喃喃絮语;晚上,猫儿在他的枕边呼噜呼噜打瞌睡,他听得是老伴均匀的气息…… 老田头似乎要在这幽静中携着老伴的魂灵,慢慢地走入天国。可城市化的脚步却等不及了。这不,仪川河上新筑的大桥铺通了,新修建的马路直戳戳地向老庄所在的土山坳沿伸过来。挖掘机、装载机、推土机、大吨位运输车等等大型施工机械云集在山崖之下,一场挖山填沟造新城的施工大战己是箭在弦上,像当年八路军解放榆社城那股阵势!老田头正因冬春之交的哮喘病发作住院呢。孩子们本不想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他,是村委的干部不忍心让他这位为集体辛劳了大半辈的老人带着遗憾离去。老汉有什么怨气,让他去撒!老汉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老田头急匆匆从医院赶回来,他要看看他熟悉的老庄,看看他的窑洞。石径边上那棵奶奶当年为他采“榆钱钱”的歪脖子榆树还顽强地活着,崖畔妻子和他一起栽的那棵桃树,花儿开得格外的稠,清明都过好多时了,花圪朵儿依然恋着绿枝,开得那么凄艳。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屋门,进了窑洞,摸摸漆皮斑驳的箱子、拒子,抬起头来,老伴的遗像赫然挂在墙上,老泪便潸潸地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来想探上去抚摸一下遗像,眼前一阵眩晕……。 女儿扶着他缓缓地走出来。他哭眼朦胧地朝老庄子痴痴地望着,一眼眼坍塌的窑洞像记忆中的一张张脸庞。村干部和县里协商征地拆迁的干部说:“田叔,您有啥要求就说说吧。”老田头茫然地摇摇头,在女儿的搀扶下向崖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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