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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黄不接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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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青黄不接的年月】
    (2015-8-11下午绥化)
    乡愁是一些稀薄的、支离破碎的东西。一缕炊烟,一排老屋,一声鸽哨,一棵老去的树,都是乡愁。人生经历,村庄的源流,家规家训,祖先名讳,传承关系,也都是乡愁。时光如梭,乡愁会慢慢变老。阳光可以没有任何表情,但经过乡愁的浆洗,可以让你动容。——作者题记

    1
    往事依稀浑似梦,风雨无不到心头。又秋天了,忽然惦记起父亲,他一生朴拙,缺乏豪壮。可他的世界听得到鸡鸣,摸得到庄稼的心跳。
    记得我念绥化一中,高一时在老校址,今九中那边。一个秋头子,刚下午课,宿舍里就有人叫我,你家里来人了。
    一个瘦弱的中年汉子,从门外挤进来,紧跟着挤进来一个化肥袋子,他奋力背着的。双手紧紧攥着,比扎紧了袋子嘴还用劲,没等撂下就先抹了把额头的汗,屋里,空气顿时加重了浓度,是太阳晒出的咸味。小黄瓜,大柿子,还有烀熟的粘包米,青的红的绿的,一股脑地倒出来,摊放在地。我拍拍他身上的土,他吁了口气,搓搓手说,“你离开家吃不到,你娘让给捎来”。
    见到我,那一瞬,他仿佛捡了一块金子。不,应该是秋天里,拾到了一大把散落的庄稼穗,那样高兴。他是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一身老土布衣衫,腰背半驼半弯,走路一扭一拽,慢腾腾的。一身上下好寒酸,一切都证明着他来自乡下,我的老父亲。
    连一饭也没舍得吃,父亲就匆匆赶车去了。
    他的心思我明白,是想省下一顿饭钱,留给我,他宁肯饿着回家填肚子。他说咱家啥都有,在家吃土豆子也饿不死人,可你在这,一天没钱都不行。每当他这样说,母亲暗自流泪,我心底就酸溜溜的。

    2
    父亲是要回乡下去的。那个晌午,太阳老高,散着秋味。
    小县城的汽车站还在北二路。那是趟远途客车,跨县的,终点到邻县绥棱,俺老家就和绥棱搭界。
    如果依着父亲就坐火车,绕道张维镇,再向东走20里地,当天要天黑才能到家。我怕父亲遭罪,他老风湿腿,关节炎特别厉害,走不得远道。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才客车,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如果是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瘸子,你绝不会想到,那就是我的父亲。
    快发车了,车上人声鼎沸,好日子,进城的多,又是个满员。发车那一瞬,又来了一拨,行色匆匆,生怕被落下似的往车上挤。那辆破旧的班车,泊在积水里,乳白的车外壳沾满泥浆。是泥水滑下来,干燥,泥点子嘎巴住了,万能胶一样很瓷实。车体早就磨掉了漆,经年累月能不斑驳么,这样,车皮青一块紫一块,是尿布,尿痕大大小小十多块。也许这样破的车,才适合乡下人,适合我其貌不扬的父亲。刚下过雨,路况不好,一道颠颠簸簸,我担心父亲的腿能否吃住劲。
    毕竟小县城离家一百四十华里,老哈黑公路,在雨季总是翻浆。
    车辙比轮胎还深,经常发生吞轴的事情,一屯轴了,车轮呜呜呜呜的原地打转转,用不上力,寸步不前。车子抛锚了,阻塞交通。司机必须动员所有的乘客,集体下来,集体推空车。推车号子想起来,有人用勺子锨往稀泥车辙里填塞沙子,轮胎晃悠一下,就猛地将沙子灌进去,以增大摩擦力。车轮陷的太深,车轴擦地,不能自拔了。每推一次,眼瞅着快出来了,可力气也用尽,就差一丁点卡在那,人们累到极点,忽悠一下崩溃,车体又慢悠悠坐回去。
    几经这样折腾,好歹走出了泥沼,中途如此耽搁,比坐火车还慢。
    等到家已经掌灯了,母亲摆着半桌子饭菜,已经热了好几拨。另半桌子,我两个弟弟吃了睡了。母亲吃不下,惦记她男人,那年月没手机也联系不上。客车晚点了,人未归,她心里能不七上八下的么。
    那年代的乡下班车还没有,还国营着,一天就那么一趟,是给泥腿子们专门准备的,趟趟爆满。车厢的地板上满是尘土,雨天就一地泥巴,是一双双大泥脚带上去,再在椅子的铁腿上刮掉,黑糊糊粘在那,活脱脱的半个鞋底的造型。看我一趟真不易!那青黄不接的年月,父爱沉甸甸的。
    车厢里散着一股泥土的腥味,也充斥着猴辣猴辣的烟味,是一颗颗脑袋,男的女的,喷吐出来的。那种旱烟是最辣最呛人的,是失传了的关东烟。只有那年代,那些装束的人才吸。在发车前的几分钟里,人们大包小裹塞在车座底下,翻转身拧头凑在一起,说些城里的新鲜事。几乎每个老农都在吸烟,纸卷的,烟袋装的,喷云吐雾,车厢里成了黑烟筒。这些土蚕灰头土脸,脚趾盖全是皴,在地下待了许久的样子。
    我的父亲也坐其间,他沉默着,肤色白净,烟圈沉重,一言不发。他一口浓重的心事,和那根纸烟一样重。我的老父亲,土蚕一样的老父亲。

    3
    我土坷垃一样的老父亲。
    是有才华的,写得一手好钢笔字,苍劲有力。如果赶上我这样好的环境,他也该是一个才子。是的,他是我的第一位文学启蒙老师。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时,他替我写过一篇作文,是关于土地承包发家致富的。那篇的模型,一直是我后来作文的蓝本,成了一种底蕴和底气。直到初一,周万林教语文,我这种风格还处于拔尖儿位置。到初二上半学期,一次全校作文比赛,我还是拿此为杀手锏,竟得了魁首。
    父亲的秉性,成了我一辈子的文学基调。直到现在我写的,三弟在手机里读给他听。他说,人家写得清新自然,你呢,写得疙疙瘩瘩,这便是问题之所在。世上的事物没有简单的,简单是因为我们采取了粗粒化策略,你把它看得简单了,就写不出味道。
    只可惜爷爷的家境不好,时代不济(地主成分),他年少坐下了厉害的腿病,就中道辍学了。不然,也考个一官半职,不至于沉沦乡间。但是,他生性耿直,不圆容,不适合官道,这一点我很像他。他一辈子从不讲不实之词,为这等事,母亲经常埋怨他说话难听,净得罪人。这一条更像我,正因为这个,我错失许多人生机遇。不是我抱怨什么,恐怕这辈子,我只能淹没在世俗之中了。
    相见易得好,久处难为人。父亲,一辈子没和谁红过脸,凡事宁肯自己吃亏。一辈子不和谁打架斗殴,浑身上下没半点不良嗜好。
    这么一个本分之人!日子愣是没过起来,并不是他腿脚不地道之故,而是千辛万苦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全花给了儿女。首先是我在外求学,全靠花钱了。那时候物价还很实,挣一块钱都很难,物价越是平实,挣钱越难。俺家没任何经济来源,哪怕一块零花钱,也全靠抠饥肚攒。平时,父母连一个土鸡蛋也舍不得吃,宁肯亏了自己的嘴,也拿去换几个钱,凑一起留给我当伙食费。卖了钱,父亲更舍不得抽出一文钱,哪怕是买一粒药。唉,一辈子在疼痛中苦苦挣扎,更在强烈的抗争中望子成龙,我的老父亲。
    这样的老庄稼汉,一生劳而无怨,是这块黑土地上的第一受苦人。这样的朴实之人,没什么豪言壮语,没半个坏心眼,一辈子老本本,一根筋。
    这样的人你欺他,骗他,都觉得亏心。
    那些年月,挣来一分钱要知道有多苦、多难、多累、多险。他都顶着,说,就算砸锅卖铁,卖屋卖地也供我念大书。每一次我回家索要伙食费,都因为借不到钱,母亲急得暗暗的哭,我就说辍学,而每一次进退两难,都离不开父亲的鼓励。今天回首,最不能忘记,父亲的那些话,是一颗颗钉子扎进木板一样,扎在了我心上,多年以后还入木三分。他任劳任怨的品质,也许“害”了他,让他一世愀然不乐,但却成就了我的一生。我感谢父亲,恐怕来世也感恩不尽。
    俗话说的好,要账的是孙子,欠债的就是大爷。父母仿佛天生欠儿女的债似的,这种父母债,我一辈子也偿还不清。这种儿女债,父母是从不记账的,而且,他们也从没想过要讨债。

    4
    小时亲兄弟,长大各乡里。
    父亲那代人,亲哥仨,相互之间都困顿的活着。我们也亲哥仨,彼此也终年奔波。这个年代,让一个人沉静是多么不易,浮躁抹去人的更多属性,金钱疏远了更多的亲情。而只有父母债,这是人生的胎记,一辈子抹不掉。
    父亲正赶上大饥荒的年代,政治运动一拨接一拨。家里清贫死了,父亲就到地里捡些棉花,花生粒,蓖麻籽,都是收获后漏下的,一缕缕一颗颗一粒粒,凑上一些真不易。然后拿了去换几分钱,几毛钱,卖点止痛药。
    至于笔墨之类的,压根就买不起,那时代用石板和粉笔,写作业用这个,交作业也是一大摞石板。那是个笨拙的年代,石板是那个年代的特殊符号。
    子承父传,我念小学时候,一度用过黄纸,就是烧纸。那种冥钱很粗糙,能看出草屑的样子。后来用大白纸,七八分钱很大一张,从合作社买来裁本子,作业本,练习本。正面用了反面用,简直是用得过度,没了一点章法。甚至铅笔字写罢,再用上一遍钢笔字;再甚至蓝墨水写完,黑墨水再写一遍。多少年,这个风格我一以贯之,那日复一日、次复一次用过的纸张,如同被岁月踩着,竟那么有韧性。那是父亲的脾气,也是我的脾气。
    父亲天生就是老黄牛,慢腾腾走过土街,谁会在意。
    许多年了,村里曲里拐弯的土道还是老样子,而父亲,几十年日一日保持着节俭之风,深深影响着我。他长年累月地吸烟,卷烟纸都是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布满了密麻麻的铅字和墨水,毒害性很大,多少重金属沉淀到他血液里。这旧俗是乡下的,节俭到了见骨头的。
    在外求学,被人看不起,我是出名的穷学生。我就想到我的父亲,破衣旧帽,大补丁摞着大补丁,一副臭豆腐模样。我便有了自尊,卑微和清贫不可怕,可怕的是瞧不起自己。
    父亲的梦,是红火的日子,是天边的火烧云,烧红了村口。是红通通的高粱地,齐举着焰火,秋风一吹,哔哔啵啵旺起来。甚至不可思议,供了两个大学生,听起来有点像一千零一夜,可他就是要实现这个故事。甚至无关痛痒,一碗高粱米水饭,平淡到极致,解暑消火而已。
    父亲是一棵秋天的靰鞡草,总是无端地忽略自己,忽略到秋风背后,小数点背后。一生一世,我的老父亲。

    5
    我家在黑龙江省的中部,大平原,像海浪一样连绵起伏。
    家乡的小屯,是一片大雪花,一颗大露水。它偏安一隅,远离中心县城,砂石公路一天也没几车过境。它宁静得像一地月光,一缕炊烟,一驮爬山云。而当辆解放卡车哞哞叫着,爬过坑坑洼洼的土街,透亮的天空飞扬起一阵阵尘土。
    我家在前街,地势“倒仰墒”,就是南高北低(下坡),而屋子坐北朝南,恰好往门槛子里呛雨(倒灌)。大雨大灌,小雨小灌,淘水成了常事。晴天了,院里泥泞迟迟不退,屋里一夏天地面阴湿,父亲的老寒腿受不了。于是,就用老牛车拉土垫高院子,屋子四周也加土,成了今天的地堡。墙根被埋,柱脚石被包住,年深日久,柱脚根子不请自烂了。
    一场冰冻,一场下沉。冬天冻出大裂子,春天一开化,屋体就下沉。屋檐也逐年矮下来,从开始我跳起来,举手都够不到,到最后站着都必须低头,不然椽头子就戳脑壳了。
    父亲去山西,我回去住了四五年后,老屋老得速度特别快。一场秋雨一场凉,连续几场,老屋经不住冲击,漏水如注。加固屋瓦成了常务,要在前檐拴上绳子,系于腰间,才敢蹬着脊瓦爬到后坡,挨个瓦片往上推。后坡太陡了,是后墙根逐年下座的,瓦片下滑脱臼,便有了间隙,漏雨。
    高岗的村庄,低洼处的老屋,倾斜的屋顶。暴雨之后,漏雨好似江河的上涨水,对溃堤的老屋是一个巨大考验。
    狭窄的小街,下大雨,或春水融冻,就成了泥街。要么穿水靴子,要么打赤脚,泥泞黑糊糊的,没到踝子骨。多大的雨,父亲都必须去放牛,夏天老牛不喜欢吃干草,必须啃青,要喂干草的话就得干巴死。父亲顶个大雨衣,一副高筒的大胶皮靴子,一根鞭杆子,吆喝着他的几头牛。那年头的雨一下就十天半月,水泡着村庄和大地,街面上全是稀泥。
    全家就一双水靴,要留给家用,父亲就一双老布鞋雨里来、泥里去的。每天鞋袜换洗不及时的话,干脆就光脚,雨水能冰倒骨头。父亲是一双大脚板,一个夏天半个秋天,被雨水泡着,一双坚强的大泥脚。
    呼兰河的秋天,乡下人要扒炕抹墙。故乡坑场的老黄土,那头牛车笨巴巴的拽回家,搅拌好草屑和土,灌饱了水,父亲开始光脚和抹墙泥……
    天一凉,冒烟雨就没有了,牲口赶着啃最后一茬青草,庄稼叶子老绿老绿的。老牛拴在大杨树带里,掰些包米叶子喂,每天太阳落山,老牛腆着肚子缓缓归来。天再晴下去,空气浓郁起来,散发着庄稼的气味,这时就该动刀收秋了。
    小院子,屋顶上,就撇满了高粱脑子,包米棒子,芸豆秧子。这些果实,是整个夏天的雨水长成的,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对每个忙碌的庄稼人来说,都是平平的。
    秋天里,日子好似一夜醒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神劲儿。

    6
    秋天愈加消瘦了。来自高原的风,萧瑟着,掠过丘陵的脊背。野草那褴褛的样子,像落魄的愁绪没有着落。
    父亲心烦意乱,他看着心爱的小儿子,彻夜失眠。那年秋,三弟放老牛在东北洼子,被农药的玻璃瓶扎了脚,很深,母亲抱到卫生院,本村大夫高文超缝了十几针。这事把母亲心疼死了。
    当年,三弟人个头非常小,才十一二岁,胆子跟黄豆粒似的。由于闹很重的麦粒肿,母亲也毫不在意,任由自生自灭,当父母的也很不负责任——这一点,我得如实地说。所以猛一看,三弟像是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皮是个深深的疤,许多年才消退。
    我父母是一对马虎的夫妻,惟独那次,把他们扎疼了,扎到了心坎上。三弟脚掌血淋淋的,和泥巴混在一起,让人不忍看。
    我父亲一辈子没长心,什么事情也不考虑,什么事情到他那都是没辙。不知为什么,这一点我很看不起他。惟独三弟那次,刺痛了他。
    有时我很羡慕街头残疾人,他们生命力那么强,有的没了双腿,就坐在一个大敞口的足球里,双手撑着,拖着皮球擦地而行。据母亲说,父亲10岁坐下了病根,是给学校干活雨水泡的。在山东老家曹县,条件艰苦到不可想象,睡的是一块小木板,就铺点草。父亲疼得不能直立行走,就拄着小板凳,挪着走路,和那没腿的皮球人一个样。
    直到多年以后,我深刻感到,我错了,我确不如我父亲,他比我坚强。
    现在,我也像当年父亲端详三弟一样,去端详熟睡中的儿子,也许将来,儿子也会那样端详他的孩子……这就是天伦之乐。我来到世上,第一眼最想看的是这个世界,而父亲最想看的却是我。看着他的孩子,无异于看着他心爱的庄稼。

    7
    一谷烟霞生海市。
    风习习掠过,阳光在豆花上结籽了,玉米红了胡须了。花朵一队一队落去,果实一棵一棵挂满。父亲看着厚厚的庄稼,就是看着他的孩子。
    乡下日子过的清贫,不咸不淡,可一到夏季,就咸腥起来。一到秋天,就浓辣起来。
    村里老人们说,你爷爷一家子是挨饿要饭来的,你四叔青筋暴瘤,饿的。来时候是夏天,五方六月正是困月,新粮还没下来,只好把包米瓤子粉碎了,掺野菜将就着吃。
    那一代人受的所有的苦都消散了。大地上的白杨林,和一些沟壑,是我们身上粗壮的肋骨。那些苦水,被我们枕着,是一条朝天的大河,北呼兰河。
    土豆是个水月亮,父亲的脸是那颗铜太阳。

    8
    月亮满了,庄稼割了大半,闪出半座旷野,天际线开阔了大半。贪黑还有拉庄稼,用两股的木叉子装车,不是大马车,而是小牛车。也是重载,装得满满的,一座庄稼垛一样,一走一晃。
    我上坐到垛顶,父亲大鞭子一甩,“嘎嘎”。牛车慢悠悠的走起来。
    牛马这东西有灵性,天黑一门心思奔家,所以拉套也快许多。
    那头老黄牛好似俺的邻居,不隔心,人和动物有别——有这堵墙是两家,没这堵墙就是一家。那是一头听话的牛,如果是偷奸耍滑的,无论车老板怎么驱使,它就是不玩活儿。即便走上几步,车依旧是门板一样,直直地撂在原地,气得你口吐白沫子也罢。
    俺家也曾养过一头黑孺牛,吃不得重,但很能下犊。一年一个崽儿,孺牛下孺牛,三年五个犊。俺家交了牛运,牛运亨通,村里人都羡慕发了牛财。那些卖牛的钱,全供了俺弟兄俩念书,大家又夸父亲真伟大,是个爷们。他只是一丝苦笑,说,没什么大不了。
    信仰太可怕了!从那以后,我另眼相待父亲了。

    9  
    冰河是大地的血脉。老霜结满垅间,冬天很快就来了,呼啸的北风夹着大雪片子,漫天遮地。
    河上冻了,棉花套子雪纷纷扬扬,雪珠子,米糁子一样,盐粒子一样下啊下,冒了烟。大壑平了,成了雪瓮子,天地一片白,好个沟满壕平的大雪。
    白毛儿风刮过土塄子。满街空无一人,天真冷,都猫在炕上呢。父亲不着消闲,穿着那一身棉,拎着粪箕子,满大垓地拾粪。冬天里猪啊牛啊马啊的,满屯子乱屙粪蛋蛋,积粪成了故乡的冬俗。
    这时节,父亲成了驼腰子的黑熊,浑厚的笨拙。最笨最厚的老羊毛棉裤,黑烫荣的面,老黑布里子,拎着沉甸甸的十几斤重,倘若不足够厚实,根本抵挡不过压死人的寒气。父亲的腿需要这种重装备!
    那大棉鞋,42码的,小船一样大,是纯种的胶皮鞋,里头套着大羊毛毡袜。这是很捂脚的东西,潮气大,必须天天在火炕上炕(炕头炕席底下烘烤),炉筒子上腾,以除潮气。
    劳累一天,父亲倒在大火炕上盖上棉袄,一觉到大天亮,睡得真香。炉火落下去,炉筒子上的鞋垫臭气熏天,那味道也别样悠长,如父亲冬夜的鼾声。第二天早上还是如故,顶风冒雪去拾粪,老狼皮帽子,黑面子的老棉袄。一冬下来,拐着柳条箕子的胳膊肘磨漏了,破窟窿上外翻着棉絮,像被枪击了一样开了花。
    腊月天,冻塌了天顶。几只麻雀踉踉跄跄,跌落般地飞进墙角儿的巢穴。天空漂浮着干涩的云,零下三四十度,大地失却了生命的迹象。
    老黑布的棉裤,棉袄,一身黑,一身笨重,黑是那个时期老农的衣装。父亲这一身一直穿到开冻以后,别人单衣裳很久了,他才褪去。别人过着春天,他还捂在冬天里;别人过着夏天,他才刚刚开始春天。父亲的装束总比常人慢上一个季节。
    一年又一年,我还彷徨在那寒冷的冬天,今夜小城外面的雨很大。
    整个冬天,父亲一直不闲着,除了积粪,还刨冻粪。他强悍的身板,抡着大铁镐震山的响,那时父亲还年轻。除了刨粪,还砸冻包米穗子,就是打场。在小院里,把包米棒子摊开,用悠打榔头。一根长木杆,拴上结实的木榔头或铁链子,是最原始的脱粒机了。秋天,砸芸豆秧也用它,可隆冬时节砸包米也容易,小院里甩起来,硿哐作响,大地山颤,呼吸冒着白烟烟,浑身透汗,冻了的粮食粒簌簌而下。这种劳动方式也叫“打连枷”。
    父亲把一生的病痛交给了劳动,劳动中忘掉了痛苦。他是大东北的孩子,不惧风霜雨雪,越是在寒冷的冬日越往外面跑。冻豆包冻馒头蛋子,坚硬如铁,他抱一个嘎吱嘎吱的啃食。结冰碴子的老凉水,一大瓢一大瓢的喝,那时他火力真旺。
    这个世界上事情总是不平衡的,大多数人埋头苦熬,总有些人善于钻营。父亲苦熬了一辈子,也没能时来运转,他是一棵苦命的乌拉草,用木棒捶打,打柔软以后还带着牛脾气。
    品一个人要用时间,长的一辈子也难品得出来。黑的不一定坏,白的也不一定好,我的父亲是个例外。他是一块琥珀木,简单,透明。

    10
    这个初秋,大半夜雾就漫上来,到早上愈加浓了,抓一把轻轻一捏,就能捏出水来。从鸡叫开始,小城就被雾气泡湿了。
    我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空荡荡,一年半载不来一个客人。我怀念起乡下,那四间土坯大瓦房,比大车店还大。祖居塌倒了,一个叫家的地方成了废墟,这是三年前的事情。还是四年前春起回去那趟,就再没回去过。
    父亲在祖居住了不到20年,分田到户以后,他养牛10多年,那根拴马桩最熟悉了。每天在木桩上做个活扣,链马扣,拴好牛,把草料在大木槽里摊开,让牛自由享受。先是谷草,后来不种谷子了就喂稻草,本地没水田,都冬天雇小四轮下河东拉的,顶风冒雪,早起晚回一天一整趟。牛棚是老宅建筑的一部分,因为,老牛是父亲的命根子,甚至比命还金贵。
    1995年春卖掉最后一头黑牛,父亲结束了养牛生涯,去了山西长治北做豆腐,一去就是20年,他乡成故乡。爷爷那代人是创关东的,铁匠,父亲这代人是闯荡煤海山西的,豆腐匠。可父亲地垅沟里滚了半辈子,才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作出这个大选择。
    铁匠,磨匠,豆腐匠,他一生三步走,仍没有摆脱老农的苦命。生活冷若寒风,逃荒,漂泊,他一辈子总奔走在路上。他发恨,让子女们脱离种地,就舍命的供孩子们念大书,图个好工作。
    他乡二十年,始终抽最低档的烟卷,当烟草大涨价后,改回去,拾起了大叶子烟,偶尔还卷烟料子,他嫌烟料子没味不受抽。每逢有人回东北老家,首当其冲的是,托人家捎些旱烟。不是抽不起洋烟,也非天生的命贱,而是烟卷那东西辣猴猴的,越抽越没串味。哪有装上一锅老旱烟,吧搭吧搭嘴,过瘾又实惠啊。乡愁就是一支支老旱烟,夹得太久,便薰黃了指头。
    是的,父亲也有乡愁。乡愁是一杯故乡的二锅头,飘着香,喝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11、文化乡愁
    这个8月,黄土高原的风有些冷,秋气再一吹,父亲瞬间老了,老了的父亲浑身是病痛。电话里,我嘱咐他去检查检查,你的身体如一辆破车,哪会检查不出毛病?这治好了,那又有问题了。
    月瘦虫语涩,雨冷雀声哀。秋风中的老父亲是一棵乌拉草,高粱棵,他敞敞亮亮的立着,天气逐渐变凉,秋味越来越浓,乡愁也越来越浓。
    我那歪歪斜斜的篱笆院,糊在外的窗户纸白白的。我那性格火辣辣,如大红布头的父亲。
    人的乡愁有二,一是故园的乡愁,二是文化乡愁。我的祖居地,薛家屯近些年萧条了,主要是不断有人搬进城。俺家算是走出来较早的,20年了,去了山西做豆腐,我滞留在了故乡,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儿。2009年秋底我也搬迁进城,算是俺那最早的了,我一去不返。我突然想回去住,找回当年的记忆,那鸡犬之声相闻,那菜园中红肥绿瘦,那袅袅炊烟散着的葱花味……记忆深处的东西,是原始的故乡的味道。
    这是家的乡愁,而文化乡愁更是揪人心。
    大拆迁狂潮一样漫过去,高楼遮天蔽日,城市的喧闹我受够了。可乡下人依旧蚂蚁似地匍匐进来,看,人是多么的俗气。我开始向往田园,向往宁静的大自然。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执着。文化乡愁是我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丰满,骨感。
    父亲远在几千里之外,他是一只流浪的鸽子,时刻准备返飞。要知道,鸽子具有强烈的归巢性,无论多远多累多苦,还是多生疏多危险多恐怖,他们从不安心逗留,都会竭力以最快的速度返归。因为,出生地是他们至死不渝的地方,一生生活在那。人老了,这种归根的欲望越是强烈。
    当月亮的光束冷起来,当太阳投下的倒影矮起来,悠悠雪原,袒露一个冬天。那炊烟里飘向南方的蓝色冰花,是我的乡愁,也是父亲的。
  
    12
    这平原小城,夏秋之交,城头云气壮阔万千。我收敛心神,那云山以北,不就是故乡吗。
    故乡是一株腊梅,好久没回去看她了。花不开时,自然就怠慢它,我真土。好在秋天来了,花期不远了。故乡越来越清静,越来越缺少农村的味道,乃至冷漠、死气沉沉。
    薛家屯是一株凋零的梅花,再也旺不起来了。
    土街上人迹稀少,静谧得有些怕人。终日不见一只雀子,不见一只溜达鸡。午夜的时候,一片黑暗,没一盏灯。小村子成了鬼村。
    就是这里,住着我的父辈,我的乡亲。恍惚中他们走来,那秋天拾柴禾的,大脚大身板儿像个玉米棒子,是我的母亲。那汉子高大健壮,像地里的老高粱,还吊个烟袋,是我的父亲。
    蓦然回首,故乡好似暮年,那么多乡音渐行渐远。编炕席的,星秤的,接生婆,老推子理发的……故乡很多习俗都消失了。因为,工业文明对产品无限“复制”,手艺在某种程度上是拒绝复制的。
    父亲背着乡愁,背着故乡的雨水,去了他乡。流浪的岁月里,激荡着青春血液,更埋下精神的种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抛下蝇利浮名,那便是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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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提起分享,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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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老师是黑龙江人,老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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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5: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赏学精彩,遥祝秋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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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5: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行文流畅,情涵蕴藉。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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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7:1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 那么熟悉的景致 就像复制粘贴了我儿时的记忆 清晰 自然 亲切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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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7: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是黑龙江的老乡啊 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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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2 17: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赏学精彩,遥祝秋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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