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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诗歌欣赏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进士,嘉佑六年(1061),应中制科入第三等,除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神宗熙宁初回朝,因接连上疏反对王安石变法无效,自请外任,先通判杭州,转而知密州(今山东诸城县)、徐州(今江苏徐州市)、湖州(今浙江湖州市)。元丰二年(1079),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以作诗讥刺新法、讪谤朝廷的罪名弹劾苏轼,苏轼被捕下狱,史称“乌台诗案”。出狱后,被谪降为黄州团练副使。哲宗即位,高太后临朝,重用旧党,苏轼于元祐元年(1086)被召还朝,授以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职。因不满司马光全盘废除新法,遭旧党排挤,再次自请外任,自元祐四年(1089)起,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先后出知杭州、颍州(今安徽阜阳)、扬州、定州(今河北定县)。高太后逝,哲宗当政,新党得势,苏轼以“讥刺先朝”的罪名被贬至惠州、儋州。徽宗即位,奉召内迁,于次年(1101)卒于常州,谥文忠。 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多面手天才,他在诗、词、文里所表现出来的豪迈气象、丰富的思想内容、超逸的艺术风格是欧阳修、梅尧臣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进一步发展的成果,表现了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 苏文今存四千余篇,体裁多样,呈现出多姿多彩的艺术风貌,最突出的是具有孟子和战国纵横家的雄放驰骋的气势及庄子的丰富联想和自然恣肆的行文风格。他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可谓对其文颇为中肯的评价。南宋朗晔曾拣选苏文四百余篇,编成《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是今存最早的苏文注本。苏词今存三百六十余首,具有更大的艺术创造力,它突破了晚唐五代以来词拘泥于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旧框框,以诗为词,把举凡诗所采用的题材都写入词中,极大地拓宽了词的表现范围,丰富了词的意境,带来了语言、音律的解放。此外,苏轼还在婉约词派之外,树立了豪放风格,成为豪放词派的开创者。苏词注本较重要的有近人朱村编年本《东坡乐府》以及龙榆生《东坡乐府笺》。 苏诗今存二千七百余首,内容广博,各体均备,尤以七言为佳。苏轼转益多师,早年学习李白、杜甫、韩愈,晚年学陶渊明、柳宗元等等。他从前代诗人中汲取了丰富的艺术营养,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富有创造性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沈德潜《说诗语》卷下云:“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熔铸。其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韩文公后,又开辟一境界也。”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云:“以文为诗,始自昌黎,至东坡亦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此两段话,大体能说明苏诗的艺术特色。历代苏诗注本颇多,较为著名的有南宋王十朋的《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施元之、顾禧的《施顾注苏诗》,清冯应榴的《苏文忠公诗合注》,王文诰的《苏文忠公诗注集成》。 和子由渑池怀旧[1]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2],坏壁无由见旧题[3]。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4]。 【注释】 [1]渑池:今河南渑池县西。 [2]老僧:渑池寺僧奉闲。新塔:僧人死后,人们把他遗体烧化,造个小塔藏其骨灰。 [3]坏壁:僧舍残破的墙壁。旧题:以前题在壁上的诗。 [4]“往日”二句自注云:“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往岁:指嘉元年(1056)苏轼兄弟在苏洵带领下第一次由蜀赴京。二陵:河南崤山。 【导读】 嘉佑六年(1061)冬,苏轼途经渑池出任凤翔府签判,得到苏辙的寄诗——《怀渑池寄子瞻诗》,因而和韵。苏辙诗开头两句云:“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所以此诗前四句便从“雪泥”出发,变实为虚,来探索人生之奥秘:鸿雁飞向无定,偶然踏在雪泥上的指爪痕迹容易消失,正如人生去处难定,陈迹容易泯灭。诗中独到的新颖而警策的比喻,后来被人们概括为“雪泥鸿爪”的成语。诗的后半段满怀感情地回忆往事,将死者形迹的消亡与生者踪迹的消失相互对照,进一步印证和深化了“雪泥鸿爪”的人生哲见。全诗前后贯通,寓哲理于形象之中、于情韵之中,内涵丰富,耐人寻味。纪昀对此诗甚有好评:“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本色。浑灏不及崔司勋《黄鹤楼》诗,而撒手游行之妙,则不减义山《杜司勋》一首。”(《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三) 游金山寺[1] 我家江水初发源[2],宦游直送江入海[3]。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4],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若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5],断霞半空鱼尾赤[6]。 是时江月初生魄[7],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8]。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9]。 我谢江神岂得已[10],有田不归如江水[11]。 【注释】 [1]金山寺:在今江苏镇江金山上。金山在宋时矗立于长江中,后与陆地相连。 [2]古时多以为长江源出岷山,岷山为蜀山,苏轼为蜀人,故说。 [3]苏轼当时赴杭州,杭州位于长江下游,近入海口。 [4]中泠:泉名,在金山西北。盘陀:形容石头大而不平。 [5]靴文细:靴子细密的纹路,形容微风吹皱江水。 [6]断霞:残霞。鱼尾赤:形容残霞片片,呈现鱼尾的赤红色。 [7]魄:月缺时的有圆形轮廓而光线暗淡的部分。旧说每月初三后,此部分逐渐明亮,谓之成魄。诗人游金山寺在十一月初三日,故曰“初生魄”。 [8]自注:是夜所见如此。 [9]“江山”二句:江山如此美好,我却仍不归隐。黑夜江心所见,大概是江神显灵来警醒我恋俗不归的愚顽吧。 [10]谢:告诉。岂得已:不得已。 [11]“有田”句:我对着江水发誓:如果我置田后还不归隐,一定如滔滔江水。古人常指水为誓,如东晋祖逖北伐,于中流击楫自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晋书·祖逖传》) 【导读】 熙宁四年(1071),诗人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自请外任,十一月由汴京赴杭州通判任,途经镇江,游览金山寺,拜访宝觉、圆通二僧,夜宿于寺作此诗。这首诗写登览金山见江水而思故乡,抒发了出仕与归隐的矛盾心情。全诗以长江为贯串首尾的中轴,落笔即写长江的发源和入海,接下来,无论写金山的沙痕,还是写中泠的大石,都意在托出长江的潮头和波涛,直至指江水自誓,结束全诗,句句紧扣长江。 全诗一气呵成,极尽纵横驰骋之妙。开头两句起笔雄健,又与东坡生平相符,独东坡能道此语。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云:“一起高屋建瓴,为蜀人独足夸口处。”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亦云:“起二句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皆中肯綮。“试登绝顶”二句萦环迂绕,连接首尾,为“篇中筋节”(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三)。“微风万顷”四句,写景气势开阔,色彩瑰丽,“靴文细”和“鱼尾赤”的比喻新颖、形象、生动。然作者不是纯写景,而是因景生情,要归结到“江山如此不归山”的感慨。接下来的四句写江心炬火似真似幻,非鬼非人,诗人则想落天外,假设为是江神对自己的警戒,归结到“江神见怪警我顽”。最后四句承上两层搭为一片作结,圆通巧妙。施补华《岘佣说诗》道:“收处‘江山如此’四句两转,尤见跌宕。”《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七云:“首尾谨严,笔笔矫健。节短而波澜甚阔。” 望海楼晚景[1] 其一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2]。 从今潮上君须上[3],更看银山二十回。 【注释】 [1]望海楼:在杭州凤凰山上,一名望潮楼。 [2]指顾:指点顾盼之间,形容时间短暂,犹说须臾,一会儿。 [3]君须上:上,指上楼。 【导读】 苏轼《答范梦得书》:“某旬日来,被差本州监试,得闲二十余日,在中和堂望海楼闲坐,渐觉快适,有诗数首寄去,以发一笑。”所指即这一组诗,此选第一首。此诗描绘钱塘潮的壮观景象,气势逼人。“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将海潮汹涌迅疾的状态,描摹得十分生动逼真。以“雪”喻浪花,以“银山”喻潮头,使人想起作者《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几句。 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1]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归,草露湿芒屦[2]。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注释】 [1]梵天寺:在杭州凤凰山,五代时吴越王钱氏所建。守诠:一作志诠、惠诠。 [2]芒屦:草鞋。 【导读】 熙宁五年(1072)秋在杭州作。这种写清景的闲适小诗,在内容上没有大的价值,但却能给人清幽高洁的美感。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极为称赞:“峭高洁,韦柳遗音。”守诠原诗为:“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见周紫芝《竹坡诗话》引)的确“清婉可爱”。 新城道中[1] 其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2]。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3],煮芹烧笋饷春耕。 【注释】 [1]新城:唐宋时所置的新城在杭州之西南,是杭州的属县(今富阳县新登镇)。 [2]钲:古敲击乐器,形如钟、铃之类,以槌击之而鸣。这里用铜钲喻日圆。 [3]西崦:犹如说西山。 【导读】 原诗共两首,这里选第一首。熙宁六年(1073)春,苏轼视察杭州属县,自富阳过此时作。苏轼长期生活于江南,对江南农村的景色、生活体味甚深,因而在此他以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充满生活气息的江南农村图画。诗的前六句着意写景,一草一木因染上诗人愉悦的心情,都变得善解人意、亲切可爱:东风得知诗人要出行,赶忙吹散了绵绵春雨;野桃探出短篱对行人露出微笑;溪柳摇曳映在澄清的水面,更加妩媚动人。末两句写饷耕时候,农家忙着做好饭菜送至田间,很富春耕生活气息,同时也跃动着欢快的旋律和节奏。 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每大雷电,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闻雷震也[1] 已外浮名更外身[2],区区雷电若为神[3]?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4]。 【注释】 [1]唐道人:字子霞,尝作《天目山真境录》。 [2]外:置之度外。 [3]若为:如何,怎样。 [4]失箸:典出《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及注:刘备寄居曹操幕下,操看出其胸怀大志,便对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正在吃饭,听后大吃一惊而将筷子掉落地上;这时恰好响起一声响雷,刘备便假装怕雷,把曹操窥破他内心的事掩饰过去。这里借用“失箸”指害怕雷电的人。 【导读】 高山闻雷,是常有之事,诗人借用这种具体的自然现象来论述人生,阐发哲理:雷霆之威正是人生忧患的象征,它可以令人惊恐以至“失箸”,然而对于那些超然于浮名与自身生命之外的人来说,它只不过如婴儿之啼哭,不足畏惧。诗人以此启迪人们要以超然物外的态度藐视人生忧患,从而通向履险如夷的乐观人生。诗歌借助形象说理,更加耐人寻味,故赵翼谓此诗:“意含蓄不尽。” 有美堂暴雨[1]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2],浙东飞雨过江来[3]。 十分潋滟金樽凸[4],千杖敲铿羯鼓催[5]。 唤起谪仙泉洒面[6],倒倾鲛室泻琼瑰[7]。 【注释】 [1]有美堂:在杭州吴山最高处。嘉佑二年(1057)杭州太守梅挚所建。堂名因仁宗赐挚诗句“地有东吴美,东南第一州”而取。 [2]海立:语出杜甫《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3]杭州在钱塘江西岸,每至台风季节,常有狂风挟暴雨从东南吹向西北,故云。 [4]“十分”句写雨势浩大,江水高涨如金杯中斟满酒几欲溢出。 [5]“千杖”句写雨声急骤。《唐语林》卷五载,李龟年“善打羯鼓。明皇问:‘卿打多少杖?’对曰:‘臣打五千杖讫。’”奏一曲而打五千杖,可见鼓点节奏紧密,故这里用来形容雨点繁密、雨声急骤。敲铿:啄木鸟啄木之声,这里指鼓声。 [6]“唤起”句用《旧唐书·李白传》事:“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急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谪仙:指李白。贺知章曾称李白:“此天上谪仙人也。” [7]《述异记》:“南海之中有鲛人室,水居如鱼,不废机织。其眼能泣,则出珠。”此句即用其事。鲛室:鲛人居住的地方。琼瑰:美玉。这里用来比喻好诗句。 【导读】 熙宁六年(1073)夏,苏轼在吴山有美堂遇暴雨,作此诗。全诗八句,紧扣“暴雨”题目,纵横渲染,展开奇思妙想,运用典故丽藻,极其雄奇诡谲。首联起笔突兀不凡,用响雷、顽云尽情渲染风雨欲来时的壮观景象,给人以听觉和视觉上的震撼。颔联用词奇崛,写风用“黑”,写海用“立”,风起云涌、浊浪排空的情状顿时如在目前,惊心动魄。“飞雨过江”则把暴雨越过江面,由远而近,呼啸而至的景象写得真切生动。此联涵千钧笔力,真给人以“天风海雨逼人”的气势。方回盛赞道:“此联壮哉!”(《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七)颈联生动、形象的比喻,将这场暴雨的情态、声势刻画殆尽,而且,它以人们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事物——金樽凸、羯鼓催作比,既使人感到新鲜亲切,又使人对暴雨之“暴”感受更深。尾联想落天外,以为这场暴雨是天意催诗,天帝要唤醒李白创作出瑰丽的诗篇,这是苏轼豪情自负,暗寓此篇的创作,气势与前一贯。纪昀曾批评此诗“犷气太重”(《纪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十),孰不知这正是诗人善于“随物赋形”的表现,倘若写暴雨而笔端无“犷气”,何以尽显“暴”之势? 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1],炯如流水涵青[2]。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饮[3],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注释】 [1]褰衣:撩起、提起长袍衣。 [2]炯:光明。 [3]山城:指徐州。酒薄:酒味不浓。 【导读】 此诗为元丰二年(1079)在徐州作。《东坡志林》云:“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予作此诗。”这首诗写得清幽超逸,颇有李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之韵致。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二谓此诗:“清幽超远,乃姜尧章所谓自然高妙者。”通观全篇,有四个特点:一是一反苏诗用事博的风格,全诗纯系直写,新颖别致。王十朋《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十引赵次公语:“此篇不使事,古所未有,殆涪翁所谓不食烟火食人之语也。”二是全诗紧扣题目,不断变换笔墨写月、写花、写酒、写人,既把四者糅为一体,又分散写来,于圆密整合之中见错落之致。三是写景细致入微,大有李白之风。尤其是“炯如流水涵青”一句,比喻生动贴切,意境极其空灵明净。四是借景寓意、情景交融,于结尾处虚写花之凋谢,寄托着诗人的惜春之情、身世之感和及时行乐之意。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选一) 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尝债[1],十口无归更累人[2]。 是处青山可埋骨[3],他时夜雨独伤神[4]。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注释】 [1]百年未满:时苏轼四十四岁。 [2]苏轼入狱,其家眷由苏辙照料,负债甚多。 [3]是处:到处、处处。 [4]唐韦应物《示全真元常》诗云:“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苏轼兄弟早年同读此诗,“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见苏辙《逍遥堂会宿》诗序)。 【导读】 元丰二年(1079),御史李定、何正臣、舒等相率上章弹劾苏轼,他们从苏轼诗文中挑剔章句,指为讥谤朝廷、攻击新法。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在湖州被捕入京,八月十八日入御史台狱,御史台一称“乌台”,故此案称为“乌台诗案”。当时苏轼以为自己此番必死无疑,故在狱中写了两首绝命诗,这是其中第一首。此诗主要是怀念其弟子由的,写得凄婉动人,然“是处青山可埋骨”一句又表现出苏轼固有的旷达胸襟。此语后人常沿用,如元顾瑛《玉山逸稿》卷四《自赞》有:“儒衣僧帽道人鞋,到处青山骨可埋。”最后两句写诗人于无全生之望之时,仍恋恋于兄弟之情,且预结来生,极其痛切而深挚。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二评此二句曰:“读之令人增友于之谊。”另一首主要是怀念妻儿,亦写得哀婉凄恻。狱卒还将这两首诗上呈朝廷,据说神宗读后大为感动,这也是苏轼得赦的一个重要原因。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 其一 百日归期恰及春[1],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2],走马联翩鹊人[3]。 却对酒杯浑似梦[4],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5]。 【注释】 [1]百日:苏轼于八月十八日入狱,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计一百三十天,此言“百日”,乃举成数。 [2]便旋:迅捷、轻快之意。 [3]:众口杂呜。人:朝着人叫。 [4]浑:简直。 [5]窃禄:窃据高位,无功食禄。做官的谦称。 【导读】 元丰二年(1079),苏轼在“乌台诗案”结案后出狱时,用在狱中所作诗的原韵写了两首诗,这是其中第一首。此诗抒发了诗人出狱后的欣喜之情,亦暗寓着诗人对自己性格操守的坚持。三、四两句状眼前之景,抒胸中之情,生动再现了一个百余日不见天日,不接触自然界的风、雨、阳光的囚徒,侥幸得出狱门,看到一片烂漫春光时激动、喜悦的心情。五、六两句更艺术地表现了恢复自由生活的诗人那种如梦如幻、如烟如云的超现实感、恍惚感。诗人以诗得罪入狱,此番在各方营救下出狱即云“诗笔如神”,可见诗人精神之放旷、性格之倔强。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三云:“诗狱甫解,又矜诗笔如神,殆是豪气未尽除。”第二首中的“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二句,用《淮南子·人间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及《东城老父传》少年贾昌斗鸡得宠的典故,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虽福祸未知,然必坚持自己的性格操守,不做阿世媚俗之徒。亦是苏轼“豪气未尽除”之语。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1],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2],诗人例作水曹郎[3]。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4]。 【注释】 [1]长江绕郭:黄州在长江北岸,三面环水,故曰。 [2]逐客:作者自谓。员外:官制定额以外的官员。此时作者被谪降为检校水部员外郎。 [3]水曹郎:指隶属于水部的郎官。梁时何逊、唐时张籍、宋时孟宾于都做过水部郎官,皆以诗知名。故说“例作”。 [4]压酒囊:作者自注:“检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囊。”折支,用实物来抵官俸。HT〗 【导读】 苏轼被谪为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于元丰三年(1084)二月到职,作此诗。这首诗语言平实清浅,却深刻揭示出苏轼初到黄州时复杂矛盾的心情。首联“自笑”中蕴涵诗人无限的辛酸与难言之隐。“为口忙”表面是说自己为口腹而奔忙,弦外之音则是指自己因吟诗作文而得祸,实与“平生文字为吾累”同义。“荒唐”二字看似轻松,实是诗人无奈道出。颔联飞驰想象,诗人看到清波、翠竹迅速联想到鱼美、笋香,把视觉形象立即转化为味觉嗅觉形象,表现出诗人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紧扣“初到”题意,亦表露了诗人善于自得其乐、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颈联是诗人处于逆境时的自我安慰、自我解脱,又不无牢骚之意。“不妨”、“例作”在牢骚中兼带旷达、诙谐。尾联流露出不能有所作为的痛苦之意,同时也寄托着诗人希望有补于世的愿望,将诗人的复杂心情作了进一步的表示。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1]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2]。 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3]。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 不惜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 自知醉耳爱松风[4],会拣霜林结茅舍。 浮浮大甑长炊玉[5],溜溜小槽如压蔗[6]。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 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注释】 [1]定惠院:在黄州城东南,苏轼到黄州后初居于此。 [2]良夜:深夜。 [3]亚:通“压”,低垂。 [4]松风:《南史·陶弘景传》:“特爱松风,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为乐。” [5]浮浮:《诗经·大雅·生民》:“蒸之浮浮。”毛传曰:“浮浮,气也。”甑:古代炊具。玉:精米如玉。 [6]溜溜小槽:光滑倾斜的酿酒的器具。 【导读】 此诗写诗人谪居黄州久不出门,偶然于月夜出游,见周围清静幽美之景,感慨良多,叹年岁之飞逝,嗟欢意之渐衰,发结庐退隐之思,亦表露诗人遭受诗案打击后,心惊胆战的情态。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三云:“清游胜赏,一往作气,澄鲜之语。忽念及欢意日谢,又说到醉里狂言可怕,谪居中情绪若揭。”“江云有态清自媚”以下四句摹景极其简练、清雅,王文诰赞道:“此不食烟火人语。”(《苏海识余》卷一)且景中有情,情景相生,一“惊”字写出诗人久不出门以及客居生活之寥落。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1],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2]。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3]。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4]。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5],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6],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7]?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8],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注释】 [1]地瘴:地势低湿,多瘴气。蕃:(草木)茂盛。 [2]杜甫《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里作者把花拟人化。 [3]荐:进献。 [4]《明皇杂录》:“上登沉香亭,召妃子。时卯酒未醒,侍从扶掖而至。上乃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春睡未足耳。’”此是以花比人,而苏轼在诗中是以人比花。 [5]先生:作者自谓。 [6]绝艳:指海棠。衰朽:自指。 [7]西蜀海棠最盛,蜀产香海棠最为名贵,故蜀有“香海棠国”之称。 [8]俱:指上文的“绝艳”与“衰朽”,即海棠和作者自己。 【导读】 《东坡志林》载:“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开时,必为置酒。”此诗是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初访此株海棠时所作。全诗调动多种艺术手法来咏物言情。开头八句以花写人,用传统的意象方式来象征诗人自我:那“幽独”的海棠花,正是贬谪黄州、孤高傲世、特立危行的诗人的写照。接下来六句以人喻花,用拟人化手法细摹海棠枝叶之鲜艳以及它在天晓、日暖、雨中、月下的各种情态,赋予海棠人的意态、习性和情趣感思,写尽海棠之美,可谓咏海棠之绝唱。“先生食饱无一事”以下波澜又起,诗人借花寓感,从海棠流落异邦、与杂花野草为伍的境况联想到自己贬谪流放、贫病衰朽的运命,不由发出同是天涯沦落者的感慨。整首诗时而以花喻人,时而以人喻花,时而人花同体,起伏跌宕,极富情致。《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谓此诗:“纯以海棠自喻,风姿高秀,兴象深微。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性到亦不能。”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云:“《定惠海棠》等篇,往往俊逸豪丽,自是宋歌行第一首。”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1]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2],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3]。 【注释】 [1]潘、郭:指苏轼在黄州新交的朋友潘大临(一说潘丙,潘大临之叔)和郭遘。女王城:《东坡志林》卷四《黄州隋永安郡》条:“今黄州都(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一说是“楚王城”的讹称。前韵:指元丰四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一诗。 [2]酽:酒味浓厚。 [3]招魂:《楚辞》有《招魂》篇,为宋玉哀怜屈原被放逐而作。此句意谓朋友不必可怜他而设法调他入京。 【导读】 此诗作于元丰五年(1082)正月二十日。在前后几年的这个日子里,苏轼都作诗以寄感慨:元丰三年,诗人在贬赴黄州途中,至麻城五关作了《梅花》七绝二首;元丰四年作了《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七律一首;元丰六年作的《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七律一首,即步此诗之韵而作。 这首七律以游春之乐、酒浓情厚、良朋野老排解了“乌台诗案”的打击之痛以及贬谪生活之困苦,颇有乐于此间的意味。“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是有名的比喻,意谓人如候鸟,感信而动,重来踏春;而人事得失却如春梦一般,了无痕迹。它表露了诗人的高旷情怀:既然一切往事、一切留恋和烦恼都归于虚无,那就不必眷恋、悲哀,且放宽胸怀,随缘自适。也是因此情怀之高旷,更见诗人人生感慨之深切。 红梅三首(选一) 其一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1]。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2]。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3]。 【注释】 [1]入时:与时俗相合。 [2]酒晕:酒后的红晕。玉肌:犹如说玉容。 [3]“诗老”二句作者自注:“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诗老:指石曼卿。格:风格。更:岂能。 【导读】 苏轼常常喜欢咏花自况,尤其喜爱咏高洁、幽独之梅花,现存的咏梅之作有三四十首。《红梅》诗作于元丰五年(1082),原共三首,此选第一首。此诗细致描摹了红梅的风姿——小红桃杏色、酒晕上玉肌;更写出了红梅的品格——从表(冰容)至里(寒心)都是冰清玉洁,不迎合时俗。红梅这种傲霜而开,不与百花争妍的特性,自然引起了“一肚皮不合时宜”的诗人情感上的共鸣,因此,诗人在这首诗中,情与物化,既是咏“梅格”,又是为自己不愿随波逐流、坚持高风亮节的“人格”写照。三、四两句将红梅艳如桃杏之色与孤瘦遒劲之态相映衬,形象鲜明,被认为是咏红梅的绝唱,也成为后世许多画家画红梅的构思之源。苏轼对此诗颇为自得,曾把它稍作改动,谱入《定风波》的词调中。《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一评此诗曰:“细意钩剔,却不入纤巧。中有寄托,不同刻画形似故也。” 南堂[1] 其五 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2]。 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 【注释】 [1]南堂:位于黄州,南临皋亭,俯临长江(苏轼有另一南堂在惠州)。 [2]此句谓竹席的纹理光滑如水,纱帐轻薄如烟。簟:供坐卧用的竹席。 【导读】 前两句写焚香昼寝,意境飘逸冲淡,后两句写客来梦醒,不知身在何方,故卷起西边的窗帘往外望以确认自己的位置,于是浪天相接的景象奔来眼底,意境自然巧妙地转入雄奇飞腾。纪昀云:“此首兴象自然。”(《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二) 次荆公韵[1] 其三 骑驴渺渺入荒陂[2],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3],从公已觉十年迟[4]。 【注释】 [1]荆公:即荆国公,王安石的封号。 [2]渺渺:远远地。 [3]王安石约苏轼在金陵买田居住,结邻终老。 [4]王安石第二次罢相是在熙宁九年(1076),到此时已过了整整八年,这里说“十年”是举其成数。 【导读】 元丰七年(1084),苏轼由黄州移汝州,七八月间过金陵,与王安石会晤,诗即当时步王安石《蔷薇四首》韵而作,原共四首,此选第三首。 这首诗是苏、王二人相交甚厚的一个明证。苏、王二人政见虽不同,然而对彼此的人品和才学却互相欣赏。据蔡《西清诗话》载,王安石于此次与苏轼流连燕语后,感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而苏轼在此诗中亦表达了对王安石的钦崇之情,大有相从恨晚之意。 此外,这首诗亦揭示了苏轼当时的心境。其时,苏、王二人,一个被贬,一个罢相,具体情况虽有不同,然遭排斥打击的处境却颇为相似,苏轼也和王安石一样深切体会到官场的复杂、险恶,心境比较孤清萧瑟。因此,苏轼非常羡慕王安石能及时抽身引退,过上“骑驴游肆山水间”的闲适生活,并在诗中表示了要追随王安石买田归隐的意愿。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1] 其一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侧出霜根[2]。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注释】 [1]李世南:字唐臣,长于山水画,与苏轼同时人。 [2]欹侧:歪斜侧倒。欹:通“”。 【导读】 此诗于元祐二年(1087)在京师作。原诗三首,今存二首,现选其第一首。诗题已表明所咏之对象是秋景画,故诗从画着笔,于开头两句便把画面的主要构图和意境形象描述出来,使读者如亲睹这幅渗透着浓浓秋意的山林风景画。更令人叹赏的是此诗并不停留于画面,而是有所补充和发挥,使这幅山林秋景图有着更深更广的含意与境界。诗人从画面里的野水中有只小船,船上有个人处恣发想象,于三、四句中虚设了个“黄叶村”,将画境推向无限深远,赋予画幅以悠然无尽的情味。 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1] 江上愁心千叠山[2],浮空积翠如云烟, 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 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 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 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 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3]。 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4],东坡先生留五年[5]。 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 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6]。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7]? 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8]。 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9]。 【注释】 [1]题下苏轼自注:“王晋卿画。”王诜,字晋卿,太原人,英宗女蜀国公主之夫。宋代著名画家,工金碧山水,师法唐代大师李成,亦善淡墨平远小景,苏轼曾称他得“破墨三昧”。王定国:名巩,莘县人,工诗,曾从苏轼学文案。 [2]江上愁心:唐张说有《江上愁心赋》,这里借用这个名。 [3]二顷田:寄归隐之意。语本《史记·苏秦列传》:“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4]樊口:在今湖北鄂城西北。 [5]五年: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黄州,七年四月改迁汝州,说五年,是举其成数。 [6]“春风”四句:分写黄州春、夏、秋、冬的景色。伴水宿:指人,不指鸦。 [7]“桃花”二句:用陶潜《桃花源记》武陵渔人发现桃花源的故事。 [8]“江山”二句:用《桃花源记》中说的太守派人随渔人前往,“遂迷不复得路”之意。[9]“还君”二句:为拟设之词,作者意在归隐。山中故人:并无实指。归来篇:《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陶渊明亦有《归去来兮辞》。 【导读】 此诗是元三年(1088)苏轼在京师任翰林学士时所作。这是一首题画诗,它从画面入笔,从远景写到近景;接着,诗人发挥联想,从画中景色写到现实景物——黄州四时之景;最后,诗人从眼中画面、意中景象引出归隐山林的志趣。全诗虚实交错、情景交融、舒卷自如。 此诗章法结构谨严巧妙,历来为人所称道。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三十说:“《孟子》长篇多两扇法……如此诗即用两扇法。”然后,他引了“江上愁心千叠山”以下十二句云:“以上自首句凭空突起,至此为一扇,道图中之景也。”又引“虽有去路寻无缘”说:“自‘使君’句起至此为一扇,道观图之人也。后谨以二句作结,‘还君此画三叹息’,此句结图中之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此句结观图之人。”分析甚为精辟。 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1] 白衣送酒舞渊明[2],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3],化为乌有一先生[4]。 空烦左手持新蟹[5],漫绕东篱嗅落英[6]。 南海使君今北海[7],定分百春耕[8]。 【注释】 [1]章质夫:章,字质夫,浦城人。时任广州知州。 [2]“白衣”句用事。据晋檀道鸾《续晋阳秋》载,九月九日陶渊明无酒可饮,百无聊赖坐于宅边菊丛旁,忽见白衣人远远走来,原来是王弘送酒来了,陶渊明立即开怀畅饮,酒醉而归。 [3]“岂意”句用事。据《世说新语·术解》载,桓公有主薄善品酒,故凡有酒,必让其先尝。遇好酒,主簿则称其为“青州从事”;遇劣酒,则称其为“平原督邮”。盖因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主簿以谐音方法说明到脐(齐)为好酒,到膈(鬲)为劣酒。 [4]乌有:司马相如《子虚赋》虚拟的人物,后成为不存在的人、物的代称。 [5]《世说新语·任诞》:“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6]漫绕东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有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嗅落英:《离骚》:“夕秋菊之落英。” [7]南海使君:指章质夫。北海:指孔融,曾为北海相。《后汉书·孔融传》:“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这里是说章质夫如孔融之好客。 [8]:古时盛酒的器具。 【导读】 东坡善谑,当其兴之所至,真是无事不能谑!送酒而未得,本是遗憾之事,东坡却以幽默诙谐之笔调侃戏谑,使之转化为人生一乐事,而诗人闻酒将至欢欣雀跃、手舞足蹈,久候不得怅然若失、百无聊赖的风趣形象亦因此毕肖于纸上。方回云:“‘青州’、‘乌有’一联,既切题。‘左手’、‘东篱’一联,下‘空烦’、‘漫绕’四字,见得酒不至也。善戏如此。”(《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九) 此诗是东坡以才学驱遣笔端的一篇佳作,全诗的谐趣效果与使事用典密切相关。正因为典故含意丰富,人们读来一解其深味,皆会会心一笑。颔联尤见功力,用典臻于化境,不啻鬼斧神工,谐趣效果奇佳。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云,“诗人遇成语佳对,必不肯放过。坡公尤妙于剪裁,虽工巧而不落仟佻,由其才分之大也”,并举此联为例。又说:“此等诗虽非坡公着意之作,然自然淡泊,触手生春,亦见其学之富而笔之灵也。” 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 九疑联绵属衡湘[1],苍梧独在天一方[2]。 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枕坐叹息[3],我行忽至舜所藏[4]。 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5]。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 平生学道真实意[6],岂与穷达俱存亡。 天其以我为箕子[7],要使此意留要荒[8]。 他年谁与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注释】 [1]九疑:九疑山,又名苍梧山。绵亘在湖南南部、广西北部一带。 [2]苍梧:今广西梧州。 [3]幽人:作者自谓。 [4]舜所藏:《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南巡守,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藏:葬的讳称。 [5]长:指身高。 [6]学道:指所做学问,所持节概。真实意:佛教用语,指离迷情,绝虚妄。 [7]箕子:殷商贵族。商亡后,周武王封其于朝鲜。这里作者取其僻居边远自比。 [8]要荒:要服、荒服。古代京畿以外的领土,从近至远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所以要荒是指边远僻陋之地。 【导读】 绍圣四年(1097),苏轼被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辙也自筠州贬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苏轼行至梧州闻说苏辙已到藤州(今广西藤县),立刻追赶。诗即作于当时。此诗诗笔清健,饱蘸感情,前八句写“至梧乃闻其(子由)尚在藤”,后八句既是对子由的安慰,又抒发了自己看似旷达实则沉重的感情。汪师韩评此诗说:“水天景色,离合情怀,一种缠绵悱恻之情,极排解乃极沉痛。”(《苏诗选评笺释》卷六)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1] 其一 半醒半醉问诸黎[2],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3],家在牛栏西复西。 【注释】 [1]被酒:带醉。 [2]诸黎:即指黎子云等“四黎”。问:访问。 [3]牛矢:牛粪。 【导读】 此题之下有诗三首,作于元符二年(1099),这里选第一首。这是一首记事诗,记叙了醉态可掬的诗人拜访友人后寻路回家之事。一方面反映了诗人与儋州百姓相处无间,另一方面则展现了儋州农村的风光:竹刺、藤梢、牛矢、牛栏等等。周紫芝《竹坡诗话》卷三援引东坡的话说:“街谈巷议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此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将人们认为最粗俗的东西“牛矢”取作诗材,融入诗中,突破了传统的雅俗之见,以俗为雅,更见一种自然淳朴的野趣。前人对此颇有争论,纪昀认为:“‘牛矢’字俚甚。”(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四十二)王文诰则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四十二中说:“此儋州记事诗之绝佳者,要知公当此时,必无‘令严钟鼓三更月’之句也。”又说纪昀不取此诗是“囿于偏见,不能自广耳”。王说极是。诗歌中并无绝对的俗和雅,从现实生活出发,用饱蘸感情的笔触去描写常见的事物,亦能化俗为雅,写出好诗。 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1],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2],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3],坐听荒城长短更[4]。 【注释】 [1]活水:刚从江中取回的水。活火:旺火。赵《因话录》卷二引李约语:“茶须缓火炙,活火煎。”作者《试院煎茶》“贵从活火发新泉”,即此句意。 [2]雪乳:茶细白,水煎时所呈色象。脚:茶脚。 [3]唐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4]荒城:指今海南省儋州。长短更:打更敲梆次数有多有少,多者为长,少者为短。HT〗 【导读】 此诗于元符三年(1100)在儋州作。这首诗的特点是诗人拓宽了审美视野,把汲水、煎茶、饮茶等日常生活琐事写得诗意盎然、情趣风生。三、四两句对偶工整且想象奇特:大瓢将清波舀入瓮中,似乎把投影在清波上的明月也贮入瓮中;小杓将江水注入瓶中,好像把大江的一条支流分入瓶中。奇趣横生,是诗人凝神观照、物我两忘的神来之笔。五、六两句是倒语,为诗家妙法,与杜甫《秋兴八首》(其八)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句法相似,可解作:“煎处已翻雪乳脚,泻时忽作松风声。”杨万里《诚斋诗话》赞此诗:“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六则把《试院煎茶》与此诗推为“古近体绝唱”。 澄迈驿通潮阁[1] 其二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2]。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注释】 [1]澄迈:在海南岛北部。驿:古代出差或寄递公文的人中途休息处。通潮阁:又名通明阁,在澄迈县西。 [2]《楚辞·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于是“乃下招曰:‘魂兮归来!’”这里以天帝喻朝廷,以招魂喻召还。 【导读】 徽宗即位(1100),苏轼获赦内迁,自海南儋州徙居廉州(今广西合浦)。途经澄迈时,他登上通潮阁翘首北望,心神飞越,因而作诗,原诗两首,此选第二首。诗的前两句写意外获命归还的欣喜。后两句是全诗的精神所在,意谓:在那高飞的鹘鸟逐渐消失的天际,在那连绵的青山犹如一丝纤发的地方,就是我热望的中原。极状渺远之景,抒写诗人殷切思归却愁路远的心情。“青山一发”比喻新颖,造语奇崛,笔力雄放,将壮观之景运转于股掌之间,显示出苏诗特有的恢宏气势。此语为后来许多诗人套用,如南宋姚镛《题衡岳》有“北望中原青一发”,林景熙《题陆放翁诗卷后》有“吴山一发暮云孤”,元虞集《题画》有“青山一发是江南”等等。纪昀对此诗后两句甚为激赏,称其为“神来之句”(《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四十三)。施补华《岘佣说诗》亦赞道:“气韵两到,语带沉雄,不可及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1],苦雨终风也解晴[2]。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3]。 空余鲁叟乘桴意[4],粗识轩辕奏乐声[5]。 九死南荒吾不恨[6],兹游奇绝冠平生[7]。 【注释】 [1]参、斗:参星、斗星,都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横、转:星座的位置移动。 [2]苦雨:久雨。终风:暴风。 [3]“云散”二句:用《世说·言语》事:“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4]语出《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鲁叟:指孔子。桴:木筏。 [5]《庄子·天运篇》:“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轩辕:黄帝。 [6]“九死”句用屈原《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之意。 [7]冠平生:平生第一。 【导读】 这首诗是元符三年(1100)苏轼北归夜渡琼州海峡时所作。诗的前四句真切描绘了渡海夜景:参横斗转、风住雨停、云散月明、海天澄清。然而,正如纪昀所说,“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三引)。诗人在这里并不是单纯地描写景物,而是“指物譬喻”,有所寄托。诗中的景物不仅仅是渡海时的具体环境,而且是时局的象征:“滓秽太清”的章之流被黜,朝廷恢复清明,襟怀澄澈的诗人终于洗脱垢辱。借景寓意,意与景融,“自无痕迹”。末二句的豪壮宣言,掷地有声,表达了诗人对南荒的热爱和赞美,更是充分体现了诗人坚持操守的信念和豪迈旷达的襟怀。贺裳《载酒园诗话》云:“坡诗吾第一服其气概。后至垂老投荒,夜渡瘴海,犹云:‘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也。”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六评此诗曰:“高阔空明,非实身有仙骨,莫能有只字。” 此诗是苏轼“以才学为诗”的一篇代表作,全诗用典密集,却又贴切得当,提高了语言表现力,丰富了诗歌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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