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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的诗歌创作与诗学史地位 作者/左东龄 〔摘要〕于谦向来以儒者之楷模与爱国诗人被学界所重视,但对其诗学之特征与地位则较少关注。 在明代诗歌发展过程中,于谦的诗歌创作具有区别于当时台阁体的主要特征: 体现写实的倾向与归隐的主题,对自我生命空间具有较大拓展,从而使其诗歌拥有了稜然的风骨与浑然的意境。而无论是他抒写自我的自然倾向,还是慷慨悲凉的诗歌体貌,均显示出有别于台阁体诗歌的新特征,预示了明代诗坛风气的转向。 〔关键词〕于谦; 写实与归隐; 风骨与意境; 诗风转向 四库馆臣评价于谦说: “谦遭时艰屯,忧国忘家,计安宗社,其忠心义烈固已昭著史册。而所上奏疏,明白洞达,切中事机,尤足觇其经世之略。至其平日不以韵语见长,而所作诗篇,类多风格遒上,兴象深远,转出一时文士之右,亦足见其才之无施不可矣。”此种观点基本代表了明清二代对于谦诗歌成就的评价。明人对其诗歌创作还不是很留意,像胡应麟、许学夷这些论诗专家均未对其加以关注。最早对于谦诗作进行评价的是王世贞,他在《明诗评》中说: “少保负颖异之才,蓄经伦之识,诗如河朔少年儿,无论风雅,颇自奕奕快爽。”后来钱谦益承袭其说曰: “公少英异,过目成诵,文如云行水涌,诗顷刻千言,格调不甚高,而奕奕俊爽。”之所以有如此评价,一方面说明于谦的诗具有相当的成就,但因其难以归入某家某派之中,自然就不会被讲究家法派别的明代诗评家作出更高的评价。
现代学者亦曾关注过于谦的诗歌创作,但大都是从爱国诗人的角度立论的。其实,如果从明代诗歌发展的过程来看,于谦的诗歌创作与当时流行的台阁体主流诗风相比,无论是从所表达的情感内涵还是所呈现的诗歌体貌,均已显示出较大的差别,体现了明代诗坛一些非常重要的转折与进展,从而具有颇为重要的诗学史地位。 一、写实的倾向与归隐的主题 于谦的诗受台阁体诗风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如《上元观灯赋》、《雪赋》、《阅武》等,均为带有模式化倾向的台阁体之作,其《观登科录感兴》曰: “圣主垂衣御九重,群贤汇进万方同。文明启运天垂象,豪杰乘时气吐虹。柳汁染衣新样绿,花枝映面醉颜红。当年颂扬,亦有对场面的描绘,最后以自谦结尾,全是台阁体诗的惯用套路。然而,若与三杨相比,于谦的诗已有明显的变化。这不仅指上述的诗作已大为减少,更在于其诗学观念的改变与诗歌题材的扩大。严格地说,于谦不属于真正的台阁体作家,他曾经长时期担任兵部侍郎的官职而巡抚山西、河南等地,对于国家的政治状况与百姓生活具有更为直观真切的感受,这便使其诗作具备了写实的特征,他曾自称“诗思多从鞍马得”,亦即诗歌创作的源泉来自其丰富的生活体验,而不像三杨那样,简单地认为道德修养即可决定诗歌水准之高低,所以,于谦论诗曰: “诗岂易言哉? 发于心,形于歌咏,尽乎人情物变, 非深于理而适于趣, 则未易工也。”在此,他既坚持了言为心声的传统诗学观念,更突出了“尽乎人情物变”的人生深刻体验; 既强调了“深于理”的思想内涵,又重视“适于趣”的审美境界,已经是一种较为全面的诗学主张。在此种诗学思想左右下,于谦笔下出现了许多直面现实的诗作。如《田舍翁》、《悯农》写百姓种田之艰辛,《延津县》、《荒村》写社会状况之悲惨凄凉,《村舍耕夫》、《路旁老叟》写农夫之贫穷可怜等,其中所言的政治负面情形与现实真实状况均显示出作者观察之细致与写实之勇气,而所有这些体验最终形成其盛世不在的总体感受,其《二月初三日出使》写道:
春风堤上柳条新,远使东南慰小民。 千里宦途难了志,百年尘世未闲身。 豺狼当道须锄殄,饿殍盈岐在抚廵。 尽管是新柳初发的春日,但他没有丝毫开朗喜悦的感觉。他只能匆忙地奔波于千里宦途,去担负那根本无法完成的使命,因为有如此多的当道“虎狼”需要剪除,有那么多濒临绝望的饥民需要救助,靠他一己之身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他深知自身才力的有限,他所能做的就是将其一腔忠诚献给朝廷与百姓。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烈士心态,常常使之陷入孤独焦虑之中,从而使其不少诗作带有慷慨深沉的格调。由此,在其创作中时常出现感叹人生的作品,如《清明感兴》、《初冬客途感怀》、《除夕夜坐感怀》、《立春日感怀》等,仅《自叹》一题,他就写过四首:
我生四十余,已作十年客。百岁能几何,少壮难再得。 今朝太行南,明日太行北。风雪敝貂裘,尘沙暗金勒。 寒暑互侵凌,凋我好颜色。齿牙渐揺脱,须发日以白。 位重才不充,况此迟暮廹。为上乏勲劳,为下无德泽。 揣分宜退休,非惟慕奇特。蚤赋归去来,庶免清议责。
岸帻耻为寒士语,调羮不用腐儒酸。 逢人只说还家好,垂老方知济世难。 恋恋西湖旧风月,六桥三塔梦中看。
平生糟粕数行书,潦倒真成一腐儒。 天外冥鸿何缥缈,雪中孤鹤太清癯。 聪明不及顽如旧,少壮无能老更迂。 览镜自惊还自叹,又添几缕白髭须。
红尘踪迹厌驱驰,况复年来两鬓丝。 这些诗大约均作于其巡抚山西、河南期间他长期徘徊于巡抚任上,在四处奔波中而感受着岁月的流逝,他虽尽职尽责,却很难有大用之时。“岸帻耻为寒士语,调羮不用腐儒酸”,是一种无助又无奈的伤感; “为上乏勲劳,为下无德泽”,尸位素餐的感觉使其深感生命的虚掷。于是,他想到了归隐: “恋恋西湖旧风月,六桥三塔梦中看”; “扰扰太行南北路,不知何日是归期”。归隐的原因当然是复杂的,诸如家乡的温馨,父母的供养,儿女的团聚,身心的休憩,但最重要的还是“聪明不及顽如旧,少壮无能老更迂”的官场孤独,他之所以“逢人只说还家好”,原因便在于“垂老方知济世难”。此种由政治的迷茫而造成的深沉感叹最终升华为一种对人生的迷茫与生命的咏叹:
晩来无事漫登楼,曲曲栏干总是愁。 在天地宇宙的大化流行中,他感受到人生的短暂与渺小; 在华发苍颜的愁闷失意中,他想到了归隐的生涯。
此种归隐并非三杨的宦余补充,也并非忠孝兼顾的道德思考,而是盛世难再的失望与伤感,因此,他已不再具有三杨的那份从容与平和,而是代之以深沉的感慨。 于谦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与直面现实的勇气,从而使其诗作具备了“风格遒上,兴象深远”的风骨,从而蕴含着深邃的思想与浓郁的情感。可以说,境界高迈、寄托深远是其诗歌的主要体貌之一。
他写雪:“但令海宇均滋润,不使闾阎起怨咨。裁翦六花如有意,斡旋一气本无私”( 《咏雪》) ,寄寓着作者广大无私的仁者情怀。
他写竹: “移得琅玕近画堂,岁寒心事两相当。高枝直拟凌霄汉,劲节还期傲雪霜”( 《移竹》) ,体现着其自身高傲劲直的儒者节操。
当然,最具代表性的还是其《咏煤炭》: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此诗是流传广泛的名作,无论从咏物诗的诗体特征,还是所包含的思想意蕴,均属上乘之作。首联以“藏蓄阳和”为煤炭之深意,实则写自我关心国家百姓之志向;次联以一热一光来突出煤炭之作用,从中寄托了作者希望承担天下重任的理想; 三联写世人对煤炭的依赖与煤炭对世人的拳拳深情,突出的是作者本人执著的责任感;尾联则直言其强烈的入世之情。诗的好处是将咏物与言志紧密结合,句句言煤炭,紧紧抓住煤炭热与光的特性,而又句句突出其大济天下苍生的高远志向。此外,本诗既流畅自然,又对仗工整,从而产生一种深沉的力量美。
此种力量美不仅源于其积极入世的精神,更取决于其不计名利的高尚情怀,他有一首《孤云》诗,可与本诗合而观之: “孤云出岫本无心,顷刻翻成万里阴。大地苍生被甘泽,成功依旧入山林。”这“不辞辛苦出山林”与“成功依旧入山林”的一出一入,正寄托了作者大济苍生的责任感与功成身退的高远境界,从而提升了诗歌的层次与品味。 二、自我生命空间的拓展 勇于写实与关注苍生固然是于谦诗歌的重要价值所在,但却并非其全部。于谦诗歌创作另外一种值得探讨的特征,便是对自我生命空间的拓展。在台阁体诗作中,政治化与道德化的内容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而作者的私人生活与情感几乎完全被淹没,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亲友,在台阁体作家笔下几乎永远是同一幅笔墨,在反复的歌功颂德与道德宣示中,没有情感的激荡与情趣的流露,从而使得诗歌失去了感人的力量与诗意的浸润。
于谦的诗则不同,他的诗作题材是多样化的,他的情趣是多方面的,他的风格是多指向的,他在《赵尚书诗集序》中说: “怡情适趣,发而为辞章,长篇短什,操楮而立就,有沉雄而典重者,有疏徐而优柔者,有平衍而冲澹者,有光彩焕发而豪宕放逸者,有清新流丽而慷慨凄惋者,变态纵横,不一而足,如八音迭奏而毕中其节。”此处对于多种体貌的认可,其前提则是对“怡情适趣”审美功用的肯定,而背后隐含的则是对于非政治道德的个体自我的看重。 于谦诗歌对于自我的抒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私人化情感的表达。他除了对朝廷国家、黎民百姓具有深深的关注之外,也对朋友亲人表现出真切的关爱。
最著名的当然是他写给妻子的诗,其《寄内》诗赞扬了妻子辛勤持家的不易与表达了自己奔波宦途难以顾家的内疚,最终以“尺书致殷勤,此意谅能表。岁寒松栢心,彼此永相保”的勉励结束,似乎还看不出太多的私情成分,但《悼内》组诗则是完全的夫妻私情表达。该组诗原共11 首,但四库本仅录六首,而把最具私情的其他5首刊落。由此可知,在于谦遗失的大量诗作中,应该有更多的私人情感的抒写。现仅就此11 首诗作看,几乎没有道德的说教,至多也就是感叹妻子持家的艰辛,而大量的诗句都是对于亡妻刻骨铭心的思念与深沉痛切的感伤。如“客边闻讣肠先断,泪落西风鼓缶歌”; “欲觅音容在何处,九原无路辨西东”; “寂寞青灯形对影,萧疏白发泪沾襟”; “梦回孤馆肠千结,愁对残灯泪万行”;“魂断九泉招不得,客边一日几沾衣”; “可怜孤馆月华白,犹忆香奁烛影红”。保存在四库本的这六首诗,已充分显示出作者对亡妻的深厚情感。而被刊落的五首,更是情深意长,令人感伤。试看下面两首:
独对青灯坐夜阑,客边衣薄不胜寒。 因思旧事关情切,欲把遗书掩泪看。 花落香消人寂寂,台空镜破月团团。 梦魂隔断幽明路,死别生离欲见难。( 其九) 百川东逝更无还,生死由来一梦间。 苦雨凄风香阁冷,落花啼鸟绣帏间。 空于纸上看遗墨,无复灯前睹笑颜。 这些诗也许在意象上略有重复,格调也很难说高雅,但在反复的凄凉情调的渲染中,真切地表达了作者对亡妻的深厚情感与不尽思念,从而使诗作具有了如义山体那样哀感顽艳的体貌。这不仅是真情的表达,而且也是私情的表达,是夫妻间才会具有的情感体验,也是生离死别的断肠体验。尽管这样的体验是人人皆可拥有的,却并非人人均可表达的。传统诗教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义,台阁体强调平和雍容,都不允许做如此的感情宣泄。于谦作为一位朝廷官员,却能够作出如此真情显现的诗作,实在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其次是精神空间的拓展。于谦作为朝廷的官员,对政治与民生自然极为关注,并写下不少此方面的诗作。
但他与台阁体诗人的差别在于,除了政治性思维之外,他还有更为丰富的精神世界,他的人生感受要比单一的政治丰富得多。他有一首《昼夜长短》的长篇五古,记述其平日的生活内容,一方面是称职官员所应具备的政治内涵: “冠盖临髙堂,咨询尽民俗。贫者为宽征,饥者为发粟。善良加抚摩,豪强使慑服。闾里无横科,仓廪有余谷。简敎厉兵戎,公勤披案牍。诉牒旁午来,剖断不留宿。虽非霹雳手,遇事颇神速。”而另一方面则是其丰富的业余生活: “退食时从容,吟诗对修竹。”尽管叙述较为简略,但这“吟诗对修竹”所包含的内容却是极为丰富的。当他赐宴归来时,想到的却是:“远道冰霜情脉脉,故园梅柳思依依。新年祝愿无他事,惟乞皇恩早赐归。”( 《元日述怀》) 甚至在官衙值班时,“直庐萧索度残年,静夜焚香思悄然”; “归兴渐随生意动,昨宵清梦绕林泉。”( 《直庐岁暮》) 原来他并非全是想到的朝廷大事,道德修为,无论在醒里还是梦里,他都在牵挂故园的梅柳林泉,而且是“新年祝愿无他事,惟乞皇恩早赐归”,思归的念头不是立朝忠君的补充,不是官宦生活的点缀,而是思之已久的人生归宿。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也并非传统的忠孝难以两全的道德矛盾所引发,而是他具有更为深邃丰富的人生体验,他曾将落花喻人生: “昨日花开树头红,今日花落树头空。花开花落寻常事,未必皆因一夜风。人生为乐须少年,老后看花亦可怜。”( 《落花吟》) 人生的短暂引起了他对生命的珍惜,而对生命的珍惜造成了通达的人生态度: “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倐忽浮云过。床头有酒且须斟,囊里无钱不用寻。”( 《醉时歌》) 这种通达的人生态度使他在古代的刘伶、李白那里找到了知音,并将其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处世若醉梦,忧乐付等闲。百事皆前定,对酒且自宽。 仰天歌呜呜,清风吹我冠。浊醪满瓦缶,苜蓿堆春盘。 无人劝我饮,自酌还自欢。醉眠白日晩,起看明月团。 拔剑舞中庭,浩歌振林峦。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 ————( 《处世若醉梦》) 这“拔剑舞中庭,浩歌振林峦”的于谦,已经从平庸的官员层次中超拔而出,成为拥有自我追求与高尚境界的文人,从此一角度看,他的确是达士而非“腐儒”,他的精神世界是开放的而非封闭的。
其三是审美情趣的丰富。于谦对自我精神空间拓展的直接效果,使其拥有了有别于台阁体作家的审美眼光。
他在面对人生与自然时,已能超越理性化与实用性的思维习惯,从中发现无穷的趣味与美感。他看到下雨,既能引起“农夫咸喜悦,点滴直千金”的实用性联想,更能产生“红透花枝重,青涵草色齐”的美丽想象,甚至有了“明朝出城郭,走马踏春泥”的出游冲动。 《喜雨二首》) 他看到落花,就有了复杂的感想: “眼前红雨飘零尽,阶下苍苔点缀新。分付家童莫轻扫,醉眠还胜锦为茵。”( 《落花》) 既有怜花的细腻,又有得失相兼的通达。他头上生出白发,便陡增感慨: “黄花晩节依然好,金液还丹岂易成。贪得由来戒迟暮,何须辛苦事功名。”( 《见白发偶题》) 既感悟到少年难回的人生迟暮,又具有珍惜老年光景的积极态度,于是便产生“何须辛苦事功名”的归隐念头。降雨、落花、白发这些自然与生活的细微末节,在一向重视道德教化与朝廷政治的台阁体作家那里,很难引起足够的关注,即使留意也很难萌发审美的情趣,而于谦却往往能够在不经意间发现其中的诗意,从而写出意趣盎然的佳作,增强了诗作的审美品位,丰富了诗作的审美风貌。 这三首诗,皆是观景睹物时所萌发的心理感觉与美妙想象。第一首为五古,在“明月照我影,清风吹我裳”的舒适境遇中,顿感“气体颇潇适,尘虑暂消亡”的人生受用,从而有了“安能生羽翼,飞腾周八荒”的超越体验,最终萌生“回头谢人世,乐哉白云乡”的人生追求。全诗一路叙来,水到渠成,颇为真切自然。第二首是五律,是写游古寺的心理感觉。诗作极力营造一种凄清荒凉的氛围,以表达孤冷的情调。通过“凝尘”、“落叶”、“香镫”、“空廊”等意象的组织,勾画出古寺的种种典型特征,尤其结句的“塔铃风外语,应似怨斜晖”,以拟人手法写出古寺荒凉的动感,颇有郊、岛之清冷诗风。第三首为七律,在风清月白的夜晚,饮美酒,听洞箫,遂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受,因而有了“沉醉却疑霄汉近,乘槎直欲泛银河”的美妙幻觉,颇有太白、东坡之格调。这些诗的共同特点是通过艺术想象将凡庸的生活提升到诗意的境界,其具体手段便是依靠敏感而独特的审美情趣,抓住瞬间的心理感觉,并将其准确表现出来。而境遇不同,感觉相异,自然便会写出不同风貌的诗歌作品来。 写秋兴当然首推杜甫,其《秋兴八首》写暮年漂泊流离之凄凉心境,不仅情感浓郁而寓慨深沉,且藻思瑰丽而气象高华,无论从思想蕴含还是艺术技巧均堪称七言律诗之楷模。于谦在长久漂泊于宦途而归乡不得此一点上恰与杜甫相通,故而亦钟情于秋兴之抒发。组诗围绕“萧森”之秋意,抒写自我思乡之情感。其中“莲愁野渚消红晕,树老闲庭减绿阴”、“修竹苦遭窗外雨,朝来也作泪痕斑”、“露寒金井梧桐老,水冷银塘菡萏愁”、“开残篱菊侵晨雨,落尽庭梧昨夜风”诸联,均系写秋之名句,突出了秋景之肃杀凄凉; 而“镜里霜华添客鬓,阶前雨点碎乡心”、“故园黄菊催归兴,老圃丹枫映醉颜”、“无端砧杵惊残梦,未到江南第一州”、“芦花两岸沧江阔,管领烟波属钓翁”诸联,则表达了作者思乡归隐的强烈愿望。然而,如果认真体会,于谦与杜甫的遭遇依然有明显的差异。老杜晚年体弱多病,又逢王朝动荡衰落,自然会感秋生悲,感慨万千。于谦虽仕宦于外,毕竟是在任官员,就个体状况而言,似不应如此悲凉。
但他或许已感受到政治的黯淡与王朝的不振,故而萌生出难以名状的感伤情绪。后来土木堡之变的发生,几乎酿成如安史之乱那样的灾难,说明于谦的忧愁与悲感并非事出无因。可见于谦对秋的偏爱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感受,更融汇了对时代的整体感受,从而熔铸成抽象的情感,隐喻了盛世不再的深层心理。 然后再看其对梅的咏赞。大梁书院刊本《于肃愍公集》收有《和梅花百咏》,是100 首咏梅的七律。倪岳《太傅忠肃于公神道碑》曾说: “平居好学,手不释卷,为文有奇气,诗词清丽。在江西时,和祭酒胡颐庵山居十咏; 在河南时,和冯海粟梅花百咏诗,皆顷刻而就,脍炙人口。”可知他确曾有《和梅花百咏》之作。
冯海粟即元代诗人冯子振,据传是一位酒酣气豪、一挥万余言的快手,顾嗣立《元诗选》选其《梅花百咏》中的36 首,都是七言绝句,分咏各种状态的梅花,意旨较散,有数首赞美梅之高洁,如: “岩谷深居养素真,岁寒松竹淡相邻。”( 《山中梅》)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西湖梅》) “标格清高迥不群,自开自落傍无邻。天寒岁晏冰霜里,青眼相看有几人。” ( 《孤梅》) “清高”的主题体现着元代文人共有的隐逸情结,与高启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同一旨归。于谦的咏梅诗继承了冯海粟清高的品格,同时更突出其孤傲脱俗的节操。他用100 首七律来表达自我品格的寄托,主旨相当集中,甚至给人有重复之感,如:“松篁晚节应同操,桃李春风漫逐尘。”( 其二) “从来冷淡难随俗,独占清高且脱尘。” ( 其八) “冰霜节操盟三友,铁石心肠有几人。” ( 其十二) “峥嵘老干浑如铁,绰约幽姿迥出尘。” ( 其十三) “挺身独立冰霜操,尚友还期铁石人。” ( 其十五) “一花先报阳和信,半点难污世俗尘。” ( 其四十三) “清高不做繁华态,冷淡偏同隐逸人。” ( 其五十三) “却将傲雪凌霜意,相伴吟诗对酒人。” ( 其六十九) 这些诗句中所包含的意蕴,清高脱俗,是元人的传统; 而傲雪凌霜的劲节,铁石心肠的骨气,报春阳和的奉献精神,则是于谦人格精神的体现。
如果说元人的态度是自善其身,而于谦在自善其身的同时,还要兼济天下。济世而不随俗是于谦的人格核心。这从其带有总结性的第100 首诗中可以见出端倪: “醉墨淋漓笔力神,梅花从此通其真。一团清气无前古,百首新诗继昔人。海粟俊才应绝世,中峰道韵不婴尘。遗风有待调羹手,写出乾坤万象春。”他主动继承了海粟、中峰绝世脱尘的一团清气,但却要“写出乾坤万象春”,这才是于谦的追求与境界。 从咏物诗的角度看,他能够做到物象描绘与寓意寄托的兼顾融合,最终形成一种象征隐喻的意境。试举二首为例以见一斑:
劲气稜稜傲雪神,乾坤生意自通真。 香同桂子还离俗,清比梨花不殢人。 铁干摩空经岁月,冰魂入梦隔音尘。 等闲泄露阳和信,地北天南无限春。( 其三十) 极目园林一惨神,繁花照眼似非真。 初疑积雪寒凝树,陡觉清香远袭人。 自是孤高偏近水,纵然零落不污尘。 两首诗一写生意之梅,一写孤高之梅。其共同特征均为清高脱俗,其差别则在于顺与逆的不同境遇。前首写梅之“劲气稜稜”、“铁干摩空”的劲直,以香而不俗,清而不滞突出其高洁,写梅可谓形神兼备,而“等闲泄露阳和信,地北天南无限春”一联,既是写梅之报春特性,又寄寓了作者济世而脱俗的高尚品格。后一首写梅之孤芳自赏的境界,其中“初疑积雪寒凝树,陡觉清香远袭人”是对梅花的形象描绘,凸显的是其冰雪中绽放的情境。而“自是孤高偏近水,纵然零落不污尘”则写花兼写人,突出其隐逸远俗的情怀。最后顺理成章地推出了“淡中剩有无边趣”的淡远境界。从这些作品中,可以发现于谦对咏梅诗的贡献,他将原来只作为象征高洁远俗的隐逸情怀的咏梅诗,融进对于凛然节操、劲直人格的咏叹,从而使诗作具备了风骨劲健的格调。于谦的咏梅诗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却是具有鲜明于谦风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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