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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頭或平頭的説法始於清代,是清代詩人、學者或詩評家、文學硏究者常用的槪念。對這一槪念都認可使用且達成共識:作詩者盡量避免礙格,評詩時遇到一定指出。雖然這个槪念在詩評中屢屢出現,但沒有任何人為之下定義,成了圈內人人知,筆下人人無的東西。
好在有他們的評論在,我們選幾个例句來分析一下,試試能否從中管窺端倪,解開謎團。
例一:
春晝雪如簁,清羸病起時。
迹深驚虎過,烟絶憫僧飢。
地凍萱芽短,林深鳥哢遲。
西窗斜日晚,呵手歛殘棋。
——陸遊《雪中二首之一》
紀昀評曰:“中四句平頭。”(《瀛奎律髓彙評》)。
例二:
數裏聞寒水,山家少四鄰。
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
蕭條桑柘處,烟火漸相親。
——賈島《暮過山村》
沈德潛評曰:“落日、初月,平頭之病。”合前後兩句,也是“四平頭”。
例三:
孤城雨腳暮雲平,不覺魚龍自滿庭。
託命已甘同木偶,置身端亦似贏甁。
浮家卻羨鴟夷子,弄月常憂太白星。
當日乘槎便仙去,故人應罪曲江靈。
——韓元吉《記建安大水》
紀昀評曰:“中四句平頭,礙格。”
例四:
嗟君此別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
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
靑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
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
——高適《送王李二少府貶潭峽》
沈德潛指出:“連用四地名,究非律詩所宜。”(《唐詩別裁集》)。紀昀也評論説:“平列四地名,究為礙格,前人已議之”(《瀛奎律髓彙編》)。
上述四个例句,五律七律各兩个,從中我們能够看出以下共同點:
第一,都指詩句的開頭;
第二,起碼兩聯四句(兩平頭為律詩格律要求,必須如此);
第三,都在節奏點上,五律可以是第一个字,也可以是第二个字,但七律如果不是雙音節詞,那一定是在第二个字上;
第四,都是名詞,或者偏正式短語,或者省略主語的主謂結構短語,一般在句首作主語;
還必須強調的是,上述所説的“平頭”是清代的詩人學者借用了南朝“四聲八病”裏“平頭”一詞,但詞義絶非指聲律瑕疵,而專指遣詞造句的毛病。準确地講,是指律詩四聯,特別是頷聯、頸聯四句開頭第一个音步的字(詞)都使用了名詞,特別是工對名詞,從而形成詞性一致,意義重疊。從本質上看,屬於詩病裏“犯復”的一種,這應該是“四平頭”或“平頭”的含義。
應該注意的是,例一中,五律開頭第一个字(詞)是名詞主語,疊用四个犯四平頭;例二中,開頭第二个字(詞)與前邊一个字(詞)構成偏正式短語作主語,也犯四平頭。可見五律第一字或第二字都是評判是否犯四平頭的標準。這是因為五律的基本音步節奏為“2-3”句法,開頭的兩个詞,可以拆成“1-1-3”,第一和第二字都非常重要。七律則不然,它的基本音步為“4-3”,第一字的音韻和節奏意義不是特別重要。音步細分可拆為“2-2-3”,開頭前兩个字為一个音步,節奏和詞語的重心在第二个字上,所以一般以第二个字作為標準來判斷是否犯平頭(見例三)。這從七律第一字都可平可仄上也能體現出第一个字幷不重要的特點。明白這一點可以避免誤判。如:
馬嘶古樹行人歇,麥秀空城澤雉飛。
風吹落葉塡宮井,火入荒陂化寶衣。
——劉禹錫《荆州懷古》
乍一看“馬、麥、風、火”都是名詞主語,開頭都是主謂結構,似乎相差無幾,但其實不然。清學者何焯對這兩聯有過專門分析:“三四句流水對,五六句參差對。未嘗犯四平頭”。這首詩中間兩聯開頭的名詞雖是全句主語,但由於不在節奏點上,可以忽略。第二个字才是七律的音步所在,而由於分別使用了不同的動詞,所以説不犯四平頭。
四平頭也不僅限於中間兩聯,首聯跟頷聯一起也可能犯四平頭。如:
貧難聘歡伯,病敢跨連錢。
夢豈花邊到,春俄雨裏遷。
一梨開五秉,百箔候三眠,
只有書生拙,窮年墾紙田。
——楊萬里《和仲良春晚即事》
清代的詩人,教育家許印芳評曰:“此章中二聯煉句可學,三、四句合首聯看,卻犯平頭病,此不可學”。從許評可知,不僅律詩要注意中間兩聯,其它聯也馬虎不得,緊挨著犯復,也是毛病。
極端的例子提醒我們,如果不注意,甚至會出現首聯、頷聯、頸聯六平頭的毛病。如:
笳鼓喧燈市,車輿避火城。
彭黃爭地勝,汴泗迫人清。
梅柳春猶淺,關山月自明。
賦詩隨落筆,端復可憐生。
——陳師道《和元夜》
紀昀評曰:“前六句皆雙字平調,殊為礙格。”這裏的“平調”即“平頭”的意思,用詞有異而意義相同。
溝溢池魚出,天低塞雁徵。
螢飛明暗廡,蛙鬧雜疏更。
藥酺時需焙,舟閑任自橫。
——陸遊《秋雨排悶十韻》
許印芳評曰:“溝溢六句,犯平頭病,不可學”。這是一首排律,計十聯,上選有瑕疵的是七、八、九聯。
四平頭為什麽“礙格”,為什麽算作詩病,為什麽“不可學”?大槪有以下幾點不妥:
一是形式整齊劃一,句法缺少變化。本來就非常齊整工穩的律詩裏,竟然從外到裏都是一刀切,過分中規中矩了。猶如一个外表方正的大盒子,裏邊的格子也完全整齊劃一,讓人沉悶。這樣的詩看多了不瞌睡暈書犯迷糊才怪。
二是詞性一樣、意義相近甚或相同,在只有幾十个字的律詩裏,理論上的藝術要求是在有限空間裏盡量容納無限大的內涵。四平頭的出現使得四个或八个字(詞)的形式只有兩个相同或相近的意思,詩意沒爭取最大化,有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效率不高,浪費文字資源。
三是人的美學心理往往習慣於同中求異,對立統一。喜歡於整齊裏求參差,在變化中尋規範,四平頭妨礙了人們的這一追求。
旣然律詩裏要竭力避免這種毛病,那麽哪些名詞連用易犯四平頭呢?許印芳在評宋梅聖諭《新秋雨夜西齋文會》一詩裏曾有比較具體的説明:“凡四韻律詩,於地名、人名、鳥獸、草木之類,但可一連兩用。若前後連用,即為犯復,為夾雜。”這个“一類”應該包括名詞下面細分的小類:天文、時令、地理、宮室、服飾、器用、植物、動物、人倫、人事、形體等。有些名詞雖不同小類,但是在語言中經常平列,如天地、詩酒、花鳥等,用得好算工對,用得不好易犯平頭。這也提醒我們,名詞分類越細致越精巧就越需要小心,細到同義,兩用即為合掌,而連用四个更是“弄巧成拙”了。所以王力先生警告讀者説:“偶然用一對同義詞也不要緊,多用就不妥當了。”(《漢語詩律學》)
任何事物都有例外,詩歌的形式應該服務於內容,如果非用不可,使用時也有技巧,那就是錯開位置排列。先看陳子昂的《度荆門望楚》: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荆門烟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紀昀評論説:“運用四地名不覺堆垛,得力在以‘度’、‘望’字分出次第,使境界有虛有實,有遠有近,故雖排而不板……用筆變化,再一俟敍正點,則通體板滯矣。”紀昀的評論似是而非,如果把“巫峽”、“章臺”分別置於首聯兩句開頭,再説“排而不板”,不犯平頭,恐怕也難以服人。陳子昂做法的高明之處在於首聯地名都置於句末,頷聯地名都放在開頭,錯綜排列,讓四句詩不拘謹獃板,這才是“不覺堆垛”又避免四平頭的關鍵。
相同的例子還有劉禹錫的《金陵懷古》:
潮落冶城渚,日斜徵虜亭。
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烟靑。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紀昀評説:“疊用四地名,妙在安於前四句,如四峰相矗,特有奇氣。若安於中二聯,即重復礙格。”跟上面一樣,紀昀也沒説到點子上,關鍵不在聯次,機括全在位置。如果也是四地名幷排在四句開頭,如四峰幷矗,則不一定“特有奇氣”而是互相抵牾了吧?這也是首聯地名的位置與頷聯有了變化,這才避開了四平頭。
優秀詩人的創作實踐給了我們一个有益的啓發:如果非要連用四个地名或者其他名詞,簡單而行之有效的做法是錯開排列順序和位置。
知道了詩歌應該避免“四平頭”或“平頭”的毛病,我們在欣賞古詩和評價的時候時,就多了一个形式上技術層面的參考指標。
銀燭吐靑烟,金尊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去,此會在何年?
——陳子昂《春夜別友人》
路到層峰斷,門依老樹開。
月從平楚轉,泉自上方來。
薤白羅朝饌,松黃暖夜杯。
相畱笑孫綽,空解賦天臺。
——李商隱的《訪隱》
上述兩首能算上好詩,情感細膩,選景典型,細節生動,格律無瑕,對仗工穩,練字準确,但若從完美的角度要求,則還欠理想。遣詞造句有些單調獃板,缺少靈動變化的美。第一首的“銀燭,金尊,離堂,別路,明月,長河”犯復,或説犯了六平頭;第二首的“路、門、月、泉”則無疑犯了“四平頭”的毛病,雖然瑕不掩瑜,但總是名人筆下的操作漏逗。
對愛好作詩的朋友而言,欣賞是為了創作,“眼高”是“手高”的基礎。明乎此,則我們在詩歌創作實踐時,就可以注意到四平頭一類的毛病,而不是一味模倣古人甚至把缺點當做優點繼承下來。嚴羽在《滄浪詩話》裏説:“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要學習經歷時間考驗的名篇經典,二是對名人作品,也不能盲目崇拜不加選擇地全盤接受,而要認眞分析、取長避短,這樣才能事半功倍,否則事與願違,不知不覺而落了下乘。
最後補充一點,好詩盡量不犯四平頭,但不是犯四平頭就不是好詩,這裏逆定理不成立,畢竟形式是為內容服務的。有眞情、有詩意、有生活、有深度的詩,即使偶爾出律也不失為優秀作品,何況犯平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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