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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地铺
(2015-8-19下晚做材料,次日下午成文,22日夜收尾)
雨,下了一昼夜,昨下午终于停了。太阳,猫够了,才睡眼惺忪遛达出来。
这一场雨,秋味拥满了半座小城,草木一滴滴见黄起来,季节一下子变得短促,而又意味悠长。
已经快一个月了,我一直在打地铺。就是那平板的折叠床,没铺什么褥子,裸着床板,光着脊梁骨,横躺竖卧的大睡。这办法好,好似席地而卧。
起先,对着灶房水龙头冲脸,要踮脚耸肩,不然不够高,怕水顺脖子倒流、灌包。前两天,突然发现自己高了一截,腰快赶水龙头高了。我有些费解,也没在意,深夜醒来,才忽悠一下想到必是硬板床的功劳。
板凳须坐十年冷。寒窗十几年的苦坐,为何我没驼背,为何没近视眼,可能保持了健康的姿势之故吧。好比习武之人,胳膊总是距胸一拳。人能健康活着,需要一种好姿势。
这时,我想念父亲了,我残疾的父亲,永远驼背的老父亲。
我喜欢战争剧,战场救护伤员,那担架是活动的其实不好,最好的是门板。
故乡人有一种说法,但凡大梁骨摔坏的,股骨头坏死的,必须睡硬板炕。乡下老土炕本身就是硬板的,如过你驼背到一定程度的,是如何也平躺不得的。
父亲就驼背,大梁骨的中部有一个骨节,向外高高冒起,跟老树的伤疤一样,年深日久盘成了瘤状物。从这个尖端突然弯曲,父亲上半身猫向前,下半截在腿部又佝偻一下,躯干和下肢呈了一个反写的S状,这是最要命的姿势,是风湿病六十年如一日侵蚀的结果。他不能平躺着,如果平躺着,那就得翘翘着头,更更着脖子,努力抬着脖筋,那是一种刑徒的姿势。他偏不喜欢侧卧,偏偏仰卧,于是就枕着高大的枕头。大土炕硌腰,硌那道隆起的骨结,幸好有厚海绵垫子。
那骨结是重量的支撑点,长年累月磨出了老茧,给人强烈的冲击力,能感受到他生命的力量。父亲一生如沉重的骆驼,一步一趋,病痛始终与他血肉相连,但他性格坚毅如铁,如火热的硬板炕。我的老父亲,他一辈子的痛苦都是人生的珍珠。
2006年夏,俺邻居牛庆余摔坏了,腰椎断裂,一直坐不起来。
在他是个倔老头,炕上躺了小半年。我去看他,他儿子给他换药他才起来,涂抹云南白药,消炎而已。
那天,他愣是拄着炕席,向前硬撑起来,其实是肩膀向后倾斜,脑袋努力向前用劲这样坐着,却又坐不起来。那一刻,他背部露出了吓人的一幕,尾椎以上有一个烂的大坑,露着白花花的骨茬。他长时间卧炕,铺个旧褥子,时间一长,褥单子骨碌得黢黑。
夏天,在他家后屋檐下避凉,哄孙女,因为雨后屋后遮阴,地皮没干透。宅基地有些陡坡,邻居的猪拱柴禾垛,他急着去撵跌了一跤,当时好久没爬起来,没当回事,一直躺炕。下脊椎就逐渐红肿,化脓,只找了本屯的高文超打小针,弄些小毛毛药止痛。高是原联合乡卫生院大夫,卫生院就在本屯,他能有什么高超的医术呢。他建议去邻县绥棱医院,透透,就是拍片查查,可老牛家没钱。
老牛头两女儿,大女儿牛丽在大连打工,给拿了不太多的钱。二女儿牛华在俺公社的十六村住,拿的也不怎么多,反正是她亲爹能不拿两个么。他的独生子牛秀波,膝下一群女娃子,浑身镚子皆无,给老爹治病只能干瞪眼。他老伴老牛婆子,一辈子没下过庄稼地,没攒下钱,社会上也没什么人情关系,更借不来钱,只能无奈的看着老牛头瘦下去,日夜痛苦的呻吟,最后冬天里形如枯槁,屎尿在炕了。
在硬板铺上折腾了半年,老牛头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我父亲说,如果有钱,老牛头也不至于死。是的,他死的太抱屈了!这年代那病还能死人,真是活见鬼了?
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两家在屯子后街就是邻居,一所三间草房一家一半,中间共用一个灶房,住对门。他家在东,俺家在西。
两家共用一个房门出入,一进正屋大门就是外屋地,两侧是两家的土锅台,没有任何的隔墙,两家人喘什么气都嗅得到。两家捞什么饭,炖什么菜都知道,这叫住对门。这是呼兰河很传统的居住方式,现在罕见了。现在都独门独院的,尤其进城者越来越多。
和老牛家住了十来年对门,那是1980年以前的事了。我二三岁就从爷爷的祖屋搬出来,爷爷给父亲买了个一间半,一直住到我满地跑。父亲分家出来,什么都没分到,仅有一处落脚的草屋,清身出户。
室内裸露着毛坯墙,冬天霜痂比墙皮还厚,棚顶被土炉子烘烤着,熏燎得漆黑,柁架挂着的灰嘟噜也是白的,寒气一颤一颤的,白花花的霜挂满了。外屋地空荡荡的,冷得直伸不出手,做饭时候哈气缭绕,云里雾里,满屋子白烟,就这么冷。
那年代,乡间大都那样,老土炕到后半夜冰冷如铁,所以,千家万户秋底必须准备足够的柴草。若不够越冬烧的,就必须自己动手搂柴禾,或是垅沟里遗落的庄稼叶子,或是杨树带里的落叶,或者到松树地划拉松针,或者秋头子打蒿子。那是个充满柴草味的年代,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柴禾堆积如小山。
整个冬天要烧火炕,特别是每晚睡之前必烧。大土炕是火热的地铺,俗话说“炕热屋子暖,睡觉盖羊毯”,指的就是冷屋子热炕,也冻不坏人,这是关东一大怪!
个人家这般拙朴,乡下学校也如此。直到我念初中,还是学生轮流生炉子,我家与学校一墙之隔,冬天,都是我顶着寒风提早到校,提前生炉子。
那是个笨功夫的年代,那时人不是不够聪明,可凡事下的全是笨功夫,也许笨是一种忠诚与厚道。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唐山大地震以后,俺那到处传言有地震,记得那些日子,整个薛家屯,整个联合公社,也许漫及整个绥北,夜间千家万户都睡到户外。那火红的年代,逢事只要上头一声号令,群众便能响应到天上去。俺家在院子一角打的地铺。
那个不平凡的夏夜,我真的感到了震感,记得是忽悠一下,大地荡秋千一样,那个瞬间永远铭刻在我脑海深处了。岁月如斯,四十年如一日,也恍惚一下过去了。
从小到大,我周围,不曾改变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如冰晶,如森林。也许是低海拔的缘故吧,故乡是平原,星星一年四季都又亮,又大。它们是我童年世界的一支静夜曲。
想当年,故乡的小院,满天星光灿烂,煤油灯亮若萤火,父亲话着桑麻,望着收成。二弟是调皮蛋,一刻也呆不住的,才三岁就显出这个天性,刚奶完,稍适安静一小会,大人才眨了一下眼,他又作闹起来。母亲就给娃讲瞎话,讲古,一直讲到大月当空。
打小我就是个安静的孩子,我喜欢静躺在老磨盘上,倾听四野的风。
每次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夜深了,村里不知谁家的狗叫个不停……惊醒的野鸟从头上嗖的一声掠过。等第儿日醒来,我总躺在炕上……窗外雾遁日出,阳光灿烂。
北大荒的夏天,什么也多不过蚊子,又黑又大又猛。所以乡间有熏蚊子的习惯。
太阳落山了,小土院里笼一堆篝火,或者说是怄一堆破烂柴,闷着火苗儿。烟雾袅袅升腾,盘旋开去,爬过屋檐,恰好蚊子小咬在那嗡嗡嘤嘤。大蜘蛛开始顶着露水和蛙声做活,它们地毯式的拉网,偶尔爬一下,之后久久岿然不动,它们是黄昏里的一颗颗静物。
一柱雾腾腾的黑烟,一家人凑在一旁晚餐了,屋里太热,热得豆角花窝瓜花都睡熟了。这样的夏夜,早年北呼兰河乡下,喜欢铺一些麦秸,人们即地而卧,厚厚的软软的暖暖的,这就是失传了的一种地铺。
那时生产队种麦子,千家万户各种柴禾一应俱全,什么谷草秫秸,什么包米芥子豆秸。还有自家闲暇捡拾的豆叶,树叶子什么的。乡村到处都是柴灰的味道,都是烂圪囊的碎渣渣,沤粪的原料也足。
村庄里除了干柴杂草,就是烧得一堆一堆的草木灰,菜园子里撒上它,茄子憋得大,土豆长得肥,谷穗上得成。
秋天还未到,老屋前面柿子红了,梨子也老早熟了。屋前有一棵老梨树,正好遮挡了窗子,鸟雀们糜集而来,啄食梨子。
父亲用一根长线绳穿起甜菇娘,挂在梨树上屋檐下,霜降过后,一经冻,滋味立刻迥然不同了。有人说人一见珠宝性子就变慢了。甜菇娘是野性的珍珠,吃上一颗,性子就甜悠悠起来。一颗一颗数下去,菇娘秧上面都是阳光。阳光是夜里酿就的,大片大片,露水似的璀璨。
老家的小菜园,是我的地铺,我的百草园,我可以仰躺在那,一粒粒嚼食甜菇娘。
夏天,菇娘还嫩青着就揪下来,用铁针抠掉果蒂部位的脐儿。再一粒粒把籽挤出来,掏空,弄成一个绿皮,就可以咬菇娘了。这是乡下小女孩子的口中之物,置于舌尖上,用巧劲吹成一个小气球,再压瘪。气流在舍间“嗞嗞嗞嗞”的响,就像吱吱的柳笛,就像蛐蛐叫,就像带响的泡泡糖。
四野辽阔,天长云白。那样的好时光不再有了。
故乡的地铺散着烟火味,有原始的乡村感觉,我喜欢。直到后来许多年,各家各户一直延续着此风。
每年扒炕抹墙,人们就在屋里土屋地上,垫上一大层豆秸或玉米秸,就着被褥,孩子们挤在一起。那时候孩子也多,谁家没三个四个娃子。娃子一多,就好比一窝断奶的小猪羔,吃食特别抢槽,清汤寡水的也香。俗话说人多吃饭香,就是这个道理。
三弟那茬生人,是赶在计划生育以前的末茬,再往后生的就挨罚款了。那时,谁家多超生一个,罚金就是所谓的社会抚养费,强制征收三万块。那是什么钱啊,那年头,钱不毛,实得很,三万块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了。所以,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兴起了一股中国风,超生游击队,俺这民间叫跑氓流子。俺家三叔就是,他举家北去加格达奇谋生,就是为了要个儿子。因为不举家逃难,当地乡政府就伙同派出所抓你家女人,到计生站结扎了。如果交不起超生费,就强制搬走你家东西,包括电视机等等,都弄到乡政府去。那时期的基层政权简直就是土匪。俺们屯子的韩某,是乡上计生站站长,手段惨烈,得罪了不少人,也发了一些小财,毕竟有贿赂他的。毕竟,用大四轮子抓人家婆娘,一刀给断子绝孙,这是最缺德的事了。
三叔那代人,观念还相当守旧,他坚信养儿防老,没儿等于断祖绝孙的哲学。他思想还没有开化,哪像现在的年轻人看得开,就是奖赏他们生育,他们也会断然拒绝。真是前后三十年,河东河西,两代人不同啊。
过去虽然穷,但生存压力小。中国人穷困的时代,精神生活贫乏,就剩到黑天夫妻之间的房事了,所以那时候,孩子生的跟猪娃似的,都一窝一窝,多者十来个并不鲜见。现在那代老人回忆起来,忆苦思甜一般,振振有词,那是他们的荣耀。
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惟有生养我的硬火炕不这样。我是睡着硬板炕、打着地铺长大的。
十七岁那年,我离开老家,到县城念重点高中。高一和高二上学期,老一中还没有西迁,故址在今绥化九中那,宿舍是一所工字房。中间一条南北大走廊,左右两厢是两排大筒子屋,每间能住三四十人,真是集体式的共产主义生活啊。
冬天,大雪盖住了山川和小城,阳光晃在雪地上刺眼,就冷到分了。宿舍里,铸铁暖气贴着窗台根不起任何作用,玻璃结满大冰花,再厚下去就成硬痂了,白花花比指头还厚,挡住了视线,一连好几个月不化。三角铁的架子床,一张上下双铺四人,连草甸子都没的有,只有大木头板子,只能铺自带的大毛垫子。晚上9点铃声一响,下晚自习了,宿舍的钢筋铁们打开了,活似个监狱。农村住宿生蜂拥着归宿,白炽灯亮到十一二点,有夜间加班加点用功的,一过半夜就开冷了。因为锅炉房的老黄头要睡觉,他压上锅炉,醉着酒不知所以然了。
寒气从水泥地面拔起来,直透那硬板床,半夜冻得腰疼,冻得直搓手指肚。冷得天昏地暗,俺家也穷得天昏地暗。那时候,绥化一中的食堂还很实惠,每顿我就吃大馇子,两毛钱一大饭盒,二分钱一个咸菜疙瘩,伙食是全校最不好的。饭票一毛钱是白色的,塑料很硬,还有五分钱的,绿塑料比较薄一些。记得还有二分钱的,是蓝色的。每到周五,食堂伙食科那个黄姓管理员开始忙,坐在窗内给学生兑换,大都买一次10块钱的,够吃一个礼拜,那时饭菜真便宜。
班级里,城里生管乡下的一律叫北佬,因为各乡镇大都在绥北。乡下生也不敢贫贱,自称老客,这个词汇来自屯子里。那时候,乡下把南方来收黄豆的老板叫老客。城乡差别直到考上师专才消失,因为师专是个小社会,学生之间有了小山头,江湖色彩浓郁。
在绥化师专困扰我的,还是生存问题。为此,暑期我当过民工,在建筑工地打过地铺,那些日子是极端的苦。都说劳动是人生的必修课,可我感到自己就是奴隶。从那时我开始做奴隶,二十多年如一日,流浪至今。我流浪进这座小城,已经七八年了,现在仍然奔走于红尘深处。我的人生路曲曲折折,是墨一般的黑。
飘泊的日子里,老屯就是强大的磁场,乡愁就是万有引力。我的村庄,家里人都习惯叫老屯。
心安无处不故乡,浪迹这么多年,现在很厌倦了。但一想到写作,还是喜欢到生活的深处去,到平凡中去。最近新闻里说,郑州民工在大桥下打地铺;上海大学开学,新生家长体育馆里打地铺,如可以亲自体验一下,一定很有感慨。
前不久,大热的晌午,我目睹到小城里的民工,午休就在阴凉处,在街边贴地横躺。闹市街头,他们毫无顾忌,那么坦然,换做我是抹不开面子的。今年立秋了,天似火炉一样发威,气温节节攀升。他们劳累一上午,随遇而安,这是身份所致。我则躲在家里泡凉水澡,抗暑,与之相比,我突然感到渺小。
这让我想到2012年6月,我病重住院,高热难耐,那年夏天来得早。凡是护理的都打地铺,用那种泡沫拼图,或租折叠床(带被褥的每晚20块钱)。三弟在医院陪护我,10块钱租折叠床,被褥却不舍得租。有时病房里打不开地铺,三弟就到楼道里。
当时,病情凄风苦雨般吞噬着我,我也感到再没活路了。全家都懵了圈,都真以为我真没救了。一夜之间母亲满头沧桑,好似遭了天大的劫难,变得沉默寡言。我饭量锐减,更加皮透骨的瘦,瘦得浑身没一寸力气,连站立都累,站不住。电话里,远在山西的父亲说,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能吃饭,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猛吃。我不是不想吃,不是不喜欢吃,而是吃不消。
现在回想那段日子,真似羊肉泡馍值得回味。不,更像大蛋糕上津亮的奶油,记忆时不时的溢出来。
实现温饱了,小康了,可打地铺的年代并没有过去,弱势群体还在打地铺。现实世界很严酷,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饥荒的年代,穷人家穷得买不起铺盖卷。据母亲说,父亲八九岁,在关内曹县老家,就睡在地上,一把白草一块木板打地铺。就是那时候,大人们谁也没在意,父亲坐下了一生的病痛,老风湿腿、关节炎。
1958年大饥荒,据长辈们说,关内死人遍地,沟旁村口,尸首随处可见。吃死人肉的,大大有之,饿的,不吃不行啊。据说一个大饼子,就能换一个媳妇,这是真的。还有卖儿卖女的,这也是真的。
人肉熬了都是荤油,人吃了窜稀跑肚。明明人不能死,可吃了人肉,就活活给窜稀窜死了。人肉是毒药!这是爷爷奶奶说的,叔叔们说的,我父母说的。这个,的的确确,千真万确是真的。
他们目睹了一批批人倒下,饿死的,或许他们吃过人肉,但还是幸运,逃荒到东北捡了一条命。在关内父亲得了风湿,还把风湿病带到了东北。发虽千茎白,心犹一片丹,现今父亲年近古稀了,仍旧顽强地炽热地活着。可风湿病发展到了极致,股骨头长满了骨刺,病魔正在蚕食着父亲的生命。
绥化小城,今夜,潇潇夜雨似油蛉,凄凄雀子三两声。我突然想念父亲了,他佝偻成弯弯的句号,病魔针刺一样,可他却意外顽强,他是一棵松针累累的长青草。我想,今年我不会等到冬底了,可能最近我就西进看老父亲去。往年把此事一拖再拖,一直荒疏下来,如果再等到大雪把土地盖住了,千山鸟飞白,就怕等得太久了。
天地万物逆旅,光阴百代过客。故乡的河弯弯曲曲,穿越时光的峡谷,卷走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亲情是一个人永远的故乡。今年一夏天了,父亲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反复在电话里让我去,他很是念记我。
对镜自怜,老之将至,年龄是一件最令人无奈的事了。
这个夏天,我不睡床,只是睡地铺,楼里死闷死闷的热,尽管有纱窗。地板会吸附潮气,住楼上也是如此,我家靠卫生间那边,大厅一角,地脚线开裂了,变形了,就是潮湿所致。
一次次社会变迁中,我们老去,故乡老去,老屋老去。
乡下,我的老屋,曾是一位壮汉,老了佝偻着身子,仿佛被打折了腰,发出一阵阵的呻吟,终于在前年倒塌了。关于故土的一些记忆,顷刻空壳起来,我急急走近那座废墟,寻找沉埋的往事。
那空了许久的故园,飘起过我童年的炊烟,好遥远。那时日子好简单,仅有一些生活必需品,柴米油盐之类的。有了这些,老屋一下子繁华了起来。日子是一个发酵的大面团,蒸出的馒头格外有嚼劲,因为生活就是用来灿烂的。
我他乡的老父亲,再不能回到故园,故园已经荒芜。他是一头老掉牙的耕牛,满口牙床子,咀嚼不得硬东西。他老了,老得满头白雪,看着白得让人心惊肉跳。那白,多么不堪重负,多么动人魂魄。我想到一句古语——知白守黑,父亲把青春岁月全交给了儿女和病痛,一辈子他守住了勤朴,换做我,万万是守不住的。
暮年的父亲,“知白守白”,又何尝不被病痛所煎熬,又何尝不奋力一搏,而能延缓着生命的长度。这个时代,守拙的人不多,守住一点本真的人更不多。
父亲在老屯里有个绰号,都叫他王大白,因为父亲天生长得白净,又排行老大。其实这外号不打紧,倒是人如其名,他一辈子守住了一种美德。我坚信,黑是一种美,白也是一种美。与父亲相比,我是个精神的矮子。
乡下灯火是夜的眼睛,一串串浓浓淡淡,打地铺是乡风旧俗。城里很少有这东西。这是一座鬼城,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深居简出。我怕见光,怕阳光一晃,怕乡愁立刻死灰复燃,如火如荼烧起来。怕乡愁的火焰吞噬了自己。
行走在街头,我被迫戴上虚伪的“面罩”,使自己努力保持着镇定和从容。每当乡愁来临,就都是一场疫情,一场场叠加下来,伤痕累累,治不愈,伤口还痛。
现在中国农村大不如三十年前,没什么人气味。农耕虽然进步,实质是退步,这一点谁都知道,乡愁也在沙漠化。乡愁,是狭长的乡间路,是高大的阔叶的白杨树,是风一吹哗啦啦响个不停的青纱帐,是海浪声响的雪夜,是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儿。乡愁是一颗颗熟透了的土瓜,烂漫油香。
乡愁就是那活生生的村庄,就是那新娘子,先做媳妇,再生满地跑的娃娃。
一个城市没有乡愁是缺憾,没有一些怀乡的人也是缺憾。人活着有个喘气的地方,容身之所,足矣,可没有熟稔到骨子里的东西,是绝对不行的。如果我们的文化是这样,有句歇后语说得好,厕所旁边打地铺——离屎(死)不远。呜呼!一个社会不可如此,一个民族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如此。
我的父亲是穷人。毛泽东时代,怎么看,都没有穷人这个概念。那时,大搞社会主义建设,诸如铁道兵工程兵,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可谓艰苦倍至。乃至修塘开渠,也有万人大会战。那时,普天之下都打地铺,真是都心甘情愿,因为他们怀着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精神的力量能战胜一切。地铺是一个时代的气节和根魂,是一个人的性格和底蕴。
我讲述的都是生活中的一些零散的碎片,也只是些简单的叙述。风与俗传承着民族的坚实,纯天然的东西最能展现人与自然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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